第二十三章 千寺鍾鳴(2 / 3)

上個月,自在洛陽城外攔住皇帝的信使,查出皇帝元詡與大都督爾朱榮的通信後,胡容箏就對兒子心灰意冷了。

在元詡的信中,他竟然急切地要爾朱榮發兵圍攻洛陽,以此來逼使胡容箏歸政!信中,元詡對胡容箏多所抱怨,不但稱之為“戾後”,而且說她神誌不清、所為昏悖,待她歸政後,要勸她到永寧寺修行聽經!

簫鼓聲越發喧騰,胡容箏向門外走了兩步,作為宮中至高無上的女人,她將要前去主持大典。

元詡,他是個過於固執的人,聽說,直到現在,他都沒有換上禮服,還在北宮裏陪著潘彤雲。

潘彤雲剛剛陣痛催發,馬上就要分娩,元詡竟然在這種國家大慶的時刻,陪著一個下等嬪妃,而置胡容箏為他挑選的胡皇後於腦後!

“快去催促皇上。”胡容箏冷聲吩咐著宮中的女官,“對他說,倘若三刻內還不見他人影,朕會做出讓他終生後悔的事情!”

女官暗自哆嗦了一下,施禮而去。

她默自記下了胡容箏所說的每一個字,準備依實奏給皇上元詡聽,不敢有半點隱晦和婉轉,因為,宮中所有人都知道,今天的胡容箏,比當初還要冷漠無情、殘酷陰狠。

3

大婚的第二天早晨,魏宮中有一種無法描述的冷清,昨夜的簫管鑼鼓似乎還留有餘音,但每個人的眼中看去,顯陽殿都不見半點喜慶之色。

十六歲的大魏皇後胡真,昨夜在顯陽殿枯坐一夜,也沒有看見皇上的人影。窗外北風狂嘯,令她的心境更為淒涼寂寞。

年輕嬌美的她,在家是所有人的掌上明珠,嗬護有加,沒想到剛剛入宮就遭到這樣的冷遇。胡皇後僅僅在大典上看見了麵容冷淡黧黑的皇上,看見他毫無笑容地將她引入顯陽殿寢宮床邊坐下,便失去了蹤影。

大魏皇後這個名義曾讓她產生的驕傲自豪之情,現在化為了一種深入肺腑的怨恨。胡皇後到此刻才相信,宮外的傳說是真的,皇上隻喜歡那個宮奴出身的潘彤雲,而對別的女人毫無興致。

仗著年輕,仗著自己出眾的才貌,胡真本想邀得皇恩,將來,像姑姑胡容箏一樣,成為權操天下的皇太後,現在看來,這個夢簡直脆弱得不堪一擊。

她的手指神經質地在衣角劃著字,陡然間,她驚覺那一個個字竟然是“恨”、“恨”、“恨”……嗬,甫入顯陽殿,她便成為怨婦,命運是多麼凶險可怕!

北宮內,皇帝元詡也枯坐了一夜,門內,潘充華淒厲的叫聲不時響起,她是個忍耐而溫柔的女子,一定是那痛楚無法抵擋,她才這樣慘叫出聲。

天亮的時候,親自為潘充華接生的李嬤嬤走了出來,她含笑看著由她親手撫養大的元詡,跪下奏道:“已經生了,是個女兒。”

元詡罕有笑意的臉上,不禁綻開了一絲微笑,明朗而純淨,看起來十分動人,他和藹地扶起李嬤嬤,笑道:“嬤嬤何必多禮?這是朕的長公主,也是嬤嬤的外孫女兒。嬤嬤放心,朕要加封彤雲為左昭儀,還要加封嬤嬤為老封君……嗬,朕有女兒了!”

看著他喜不自禁的神色,李嬤嬤歎息道:“可惜,彤雲沒有皇上生下儲君……”

“這有何妨?”元詡笑逐顏開道,“朕專寵彤雲,對別的女子毫無興趣,遲早要叫她為朕生一個太子!別的嬪妃,哪怕是皇後,都沒有機會!”

他的許諾不但沒有令李嬤嬤欣喜,反而讓她更加憂慮重重,她搖了搖頭,道:“皇上,不是老奴說你,昨天是你的大婚之夜,你卻將胡皇後冷落在一邊,到北宮裏陪著彤雲……這讓胡太後的臉麵往哪裏放?太後本來就對你多所猜忌防範,皇上卻毫不在意,仍然任性行事,以致母子之情淡若白水,皇上,老奴聽說建德公主和鄭儼他們常在太後麵前說你壞話,你要防備鄭儼下手害你!”

元詡冷笑一聲:“跳梁小醜,朕何畏於他們?待朕親政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將那個穢亂宮禁的鄭儼除去名位,賜死家中!至於建德公主,她一個女流之輩,成不了大器。哼,如今大臣已經歸心於朕,連皇太後朕也不怕,難道還怕這些小人不成?”

廊下忽然響起了一陣腳步聲,薄明的天色中,胡容箏帶著一群人走了進來,她看了一眼正在對話的元詡和李嬤嬤,揮了揮手,屏去閑雜人等。

“生了麼?”胡容箏淡淡地問道,並沒有追究元詡昨夜冷落新婚皇後之事。

“生了。”見了母後,元詡仍然一貫地木訥呆板。

“男孩女孩?”

“是個女兒。”

“哦。”胡容箏大為失望,坐在桌邊,支頤思忖片刻,一咬牙,又問道,“知道這件事的有幾個人?”

元詡沒有回答,李嬤嬤忙上前說道:“就是皇上、老奴、潘充華,還有兩名在北宮侍候的宮婢。”

胡容箏點了點頭,望著元詡道:“皇上,我多希望你現在就能立好儲君……”

“為什麼?”元詡有些摸不著頭腦。

胡容箏長歎一聲,藹聲道:“我即將歸政遜位,餘生,我想到瑤光寺中閉門讀經。但行前,我不能不為皇上打算一下,如今朝中宗室的重臣甚多,他們見皇上專寵潘充華,早有議論,說皇上隻怕乏嗣,已萌異誌。皇上,你昨日大婚,下個月親政,目前人心不穩,皇上不能不有所舉措。”

已經很多年了,元詡都沒有聽見母後這樣輕聲細語地和他說話,更沒有見過母後認真為他的位置盤算,心下不禁湧起感激之情,看著母後的目光,也變得柔和許多。

“那依母後之見呢?”他恭謹地問道。

胡容箏一狠心,最後做了個決定,溫和地笑道:“馬上頒下詔書,說潘充華為皇上生了個兒子,即刻立為太子!”

“嗬!”李嬤嬤驚叫出聲,元詡也目瞪口呆。

“這……隻怕不妥。”元詡一生都很少聽見母後這麼溫藹地說話,他不想出口駁回。

“詡兒!”胡容箏親切地喚道,“母後都是為你好。立此女為太子,一者可以平穩宗室人心,讓他們消去野心,安定朝野;二者,也可以尊榮潘充華和潘家的子弟。母後答應你,隻要立太子的詔書一下,母後就立刻擢升潘充華為左昭儀,封李嬤嬤為修成君,將潘家的子弟封侯拜將!將來,潘充華生了兒子,再改立太子也不遲,你看呢?”

這些諾言讓元詡和李嬤嬤都怦然心動,然而,不知道為什麼,飽經世事的李嬤嬤,從胡容箏的表情和話語裏,還是讀出了另一層意思。

一生未經過權力之爭的李嬤嬤,無法判斷出胡容箏的本心到底是什麼,她隻覺得,胡容箏的眼神晦暗而凶狠,似乎在極力掩蓋著什麼陰謀,但善良的老婦怎麼也想不出來,這樣一個完美的計劃下,還能有什麼別的打算不成?

元詡終於遲疑地點了點頭,胡容箏心下一喜,推開內室的門,大步走了進去。

片刻後,胡容箏再次推門出來,匆匆說道:“我已經將事情辦妥了,皇上,這件事,除了你我,除了李嬤嬤母女,再無別人知道,望皇上勿將這秘事泄露給大臣和宗室。”

她話還沒說完,內室裏便傳來了兩聲女人的慘叫。

元詡和李嬤嬤嚇得趕快推門觀看,卻見潘充華的床前,兩個平日侍候的宮婢都翻滾在地,口鼻流血、麵色青紫,在她們身邊,一隻小小的托盤、兩個酒盅已經打得粉碎,碎片中,有一枝胡容箏平素用的長簪。

元詡有些心驚肉跳地走過去,拾起長簪,發現中空的長簪裏,居然放有深紅色的滅心蓮膏脂。

母後竟能於瞬間殺二婢,這種決斷,這種毒辣,令元詡不寒而栗。

他附身在潘充華的床前,見自己新生的女兒長著一張粉團般的小臉,臥於母親的懷中,熟睡正酣。

元詡注視這幅畫麵良久,才感覺到一種平靜和安定慢慢回到了自己心中。

已經為人父,下個月又要親政了,元詡從內心深處泛出來一種喜悅之情,十九歲的他,到底長成一個成年男子、一個成熟穩重的大魏天子了,他將要大刀闊斧地對自己的治下進行變法,要革舊布新,要廢去大批官員,起用一批新人!

眼望著窗外初升的紅日,元詡發現自己的身體裏充滿了力量。

這天下午,宮中傳出由胡太後和皇帝元詡共同加印的大魏詔書,內稱:“潘充華有孕椒宮,已誕儲兩,熊羆有兆,國有統胤。”即日冊封新生的皇子為大魏太子。

4

深夜的清涼殿,永遠隻點著兩盞紅紗燈籠,這是武泰元年(公元528年)二月,初春的料峭寒風在十畝空蕩蕩的荷池上撞來撞去,風聲淒厲,像極了從前胡容箏與元懌兩人按板而唱的《宛轉歌》,人鬼隔世,胡容箏心下黯然。

元詡大婚已經一個月,按照舊製,明天早晨,胡容箏就不必再去太極殿聽政了。

十三年來,她已習慣了早起,想到明天再也沒有機會上太極殿議決國事,胡容箏有一種極大的失落感。

多少年來,她已經隻能在權力中看見自己的價值,失去皇權的她,將是什麼人呢?一個喪夫多年的老婦?一個被天下人嘲罵的蕩婦?一個孤苦伶仃、即將與瑤光寺青燈永伴的苦命女人?

年過半百的小姑姑妙通,現在已是名滿天下的高僧。盡管住得和胡容箏並不遠,妙通也很少與胡容箏過往。她清心寡欲,常常整天不說話,久在紅塵的胡容箏,害怕成為那樣的練行尼。

門外有女官報道:“領軍將軍鄭儼求見太後。”

“宣。”自從聽見他和建德公主私通之事後,胡容箏已經不再召見他了,但這個心情格外失落的夜晚,胡容箏開始思念這個薄情的少年。

陰暗的紗燈下,鄭儼的臉看起來有幾分惶急。

胡容箏癡癡地看著他,想起了許多年前,桂殿那個夜晚,楊白花也曾在燈下來見她,當年的楊白花,是那樣單純明澈,是他讓胡容箏知道了,什麼是兩情相悅的滋味。

“太後陛下……”鄭儼欲言又止,滿臉都是恐懼之色。他素來是個膽大妄為的公子哥兒,是什麼事情讓他驚恐?

“又做了什麼事?”胡容箏有些落寞地問道,今夜,沒有梳妝的她,在鏡中發現了自己的蒼老和醜陋,嗬,從前姿容絕世的美人,竟也會有這樣一天。

鄭儼臉色煞白,怔了半天,才膝行到她身邊,低聲說道:“臣……臣……臣已經將藥給了胡皇後。”

“什麼?”胡容箏嚇了一跳,猛然間,她悟出了鄭儼話裏的意思,大驚失色道,“你在說什麼?什麼藥?什麼胡皇後?”

鄭儼見她忽然翻臉,也駭異萬分:“陛下,這事不是陛下默許的麼?臣將精製的滅心蓮毒藥交由胡皇後下在皇上的茶水中,隻怕皇上活不過今夜了。”

“朕默許了什麼?”又驚又怕的胡容箏厲聲喝問道,“朕難道默許你去毒死朕唯一的兒子、大魏的天子?”

鄭儼終於看出了她真實的怒意,嚇得抱住胡容箏的膝頭,大哭道:“陛下恕罪!是臣領會錯了,但此刻隻怕已經來不及……”

胡容箏奮力推開他,在殿中叫道:“快來人!”

隨著她的叫聲,披頭散發的李嬤嬤推門衝入了殿中,淒厲地哭喊道:“太後陛下!皇上……皇上他忽然重病,已經喘不過氣來了……”

在宮中多年,胡容箏深知滅心蓮的強力效用,兩行清淚沿著她皺紋叢生的麵頰淌了下來,淚滴是那樣冰冷而沉重。

她沒有想到,元詡竟會在親政的前夜,被鄭儼和胡皇後合力毒死。

嗬,元詡是死在自己母後的手上!

當她默許鄭儼依著前朝文明太後的例子來處置元詡,當她在北宮中說動元詡,用皇女來冒充太子時,殺機,早已經埋下。

當胡容箏匆匆走到顯陽殿時,元詡已經絕氣多時,潘充華眼睛紅腫、麵無表情地為元詡更換著衣服。

胡容箏看到,元詡冰冷的胸前,竟然還懸著她在他剛出生時為他掛在胸前的黃金小梳,多少年了,他一直將母後最初的愛意留在心口。

隻在一刹那間,一種巨大的悲痛和悔恨襲中了胡容箏,她搖晃了兩下,便扶著元詡的身體,昏倒在地。

殿外,不知道是什麼地方,再次傳來了隱隱的羯鼓聲,鼓聲中,似乎有一個中年男子在沙啞地唱著:

悲且傷,

參差淚成行。

低紅掩翠方無色,

金徵玉軫為誰鏘?

日日等候在太極殿上的群臣,誰都沒能想到,他們終於沒有等來皇上元詡親政的那一天,而是等來了皇上崩殂的噩耗。

可憐的元詡,他這一生,永無機會過問一次大魏的政事,隻因為他有一個過於強悍冷漠的母後。

但令太皇太後胡容箏始料不及的是,太子是個女兒身的消息,竟然不脛而走,連洛陽城也傳播得沸沸揚揚,看來,瞞是瞞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