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馮家有女(3 / 3)

“你已滿十五歲,先帝和當今皇上,像你這個年齡早已生子,”馮清苦口婆心地勸說著,“奚兒也不小了,你們倆的婚事,不用再拖,大婚之後,皇上才會認為你已成人,更加倚重。”

“就算大婚,兒臣也不想娶馮家的女兒,東宮的鄭孺子已懷有身孕,兒臣想稟報父皇冊封她為太子妃……”元恂倔強地回答。

“你說什麼?”馮清震怒了,“恂兒,你再說一遍!”

元恂猛然扭過臉來,麵對著馮清,他粗魯無禮地咆哮著:“對,兒臣不想娶馮家的女兒當太子妃!”

“馮家的女兒母養五代太子,我和先太後親手撫養你十五年,有哪一點失德之處,對不起你元恂?對不起拓跋家?”馮清伸出手指,顫巍巍地指著元恂質問道。

“不錯,大魏開國至今一百多年,也不過八代天子登基為帝,馮家的女兒便母養了四五代天子,於國有功,於社稷有德,於馮家的富貴,更是功莫大焉!”元恂怒視著馮清,反唇為譏,不但語氣已經毫無對皇後的尊重,眼中流露的憤怒和敵視,更是全無母子之情。

“太後不但母養三代太子,還勤政愛民,治國有方,何過之有?馮家的女兒容德雙全、堪為帝偶,秉持宮政多年、上下深服懿德,何罪之有?”馮清駁斥著。

“馮家前後送了五個女兒入宮,卻沒一個女人懷過身孕,沒為我們拓跋皇室生下一個皇嗣,這種不下蛋的母雞,有什麼資格母儀天下?”仿佛從馮清的話裏聽出了什麼很可笑的機鋒,眼淚還沒幹的元恂,突然神經質地大笑起來。

窗外,元恪和元懌互相對視一眼,都感心驚。

由於文明馮太後臨朝執政多年,餘威猶在,馮氏外戚的勢力也一直在朝中盤根錯節,馮熙身為太師多年,門客眾多,還被文明太後封為昌黎王,三個女兒先後入宮,嫁給當今皇上,其他女兒都是王妃,勢力遠超拓跋宗室的王叔、王弟們。

馮熙世子馮誕也受封司徒、位列三公,娶了當今皇帝的姐姐樂安長公主,成為駙馬都尉,雖然馮誕和他的父親馮熙一樣不學無術,隻是儀表堂堂、衣飾特別講究,但仍然是當朝氣焰熏天的權臣,皇上常與他同起同臥,對這位國舅爺兼姐夫,比對六位王弟還親近信任。

直到去年馮熙與馮誕先後病故,馮家的地位才突然變得微妙起來。

在宮內,當今皇後馮清遠不如當年的文明馮太後手操天下朝綱、結納大臣,在國事上幾無參與機會;在宮外,馮誕與樂安長公主所生的世子馮穆年幼,馮家子侄大多是平庸逐利之徒,皇上南下遷都時,除了馮誕外,一個馮家子弟都沒帶,因此馮誕身亡後,洛陽城裏,如今幾乎已沒有馮家的勢力。

這是不是元恂敢於向馮皇後放肆說出心中怨恨的原因呢?

馮清心底也在這樣猜測著,可她也深深知道,元恂此刻說的話,同樣也是平城民間的多年傳言:大魏皇宮裏,因為“留犢去母”的血腥宮規,生育皇嗣,向來是件格外凶險的任務,所以馮家的女兒一個個都使用了秘藥,以防入宮後懷上身孕。

她本來也不肯相信這傳言,以為姑姑、姑祖母還有姐姐們的不孕是家族遺傳,可直到她入宮的前夜,父親將太後親自密封好派人送來的一匣藥膏放到她案上,馮清才相信了傳說為真。

那盒棕紫色的藥膏裏埋藏了她們馮家女人秘相傳授幾十年的護身寶典,雖然入宮為妃,但她們是不會為實行“子貴母死、留犢去母”殘酷祖製的拓跋皇家生育皇嗣的。

“恂兒,你……你實在太傷母後的心了,”馮清心中一陣慌亂,眼睛也不禁發紅,“這天下哪個女人不想當母親,哪個皇妃不想為皇上誕下子嗣?你怎麼能這樣中傷已故太後?”

“哼,我中傷?”元恂一臉的鄙夷,“母後就別騙我了,整個平城,誰不知道馮太師家祖傳不孕不育秘藥?自景穆帝馮昭儀開始,馮家出了兩個皇後、三位昭儀,可曾有一個生過孩子?當年母後為我講讀過《詩經》,“維鵲有巢,維鳩居之”,講的是喜鵲辛辛苦苦建好了自己的鳥窩,卻被紅腳隼強占走了,母後,你捫心自問,馮家的女兒撫養五代太子,而五代太子之母卻因為“留犢去母”的祖製被殺,別的後妃因生子受累而死,馮家的女兒卻因母養之功享盡人間榮華富貴,這是不是鳩占鵲巢?”

馮清被質問得啞口無言,這本來就是平城魏宮中盡人皆知的秘事,隻有口無遮攔的元恂,才敢向她當麵責問。

魏宮裏打北魏太祖、道武皇帝拓跋珪手上起,就建立了一種特殊而血腥的立嗣製度。

當時道武帝拓跋珪愛讀漢書,讀到《史記》中漢武帝為防女主幹政,立幼子河間王劉弗陵為太子後,便將劉弗陵的生母鉤弋夫人賜死,留犢去母,以製外戚,不禁拍案叫絕,當即命人製訂“留犢去母”宮規,實行子貴母死,一旦魏帝有嗣被封太子,太子受封之時,也就是太子生母歸天之日。

自道武帝的兒子明元皇帝拓跋嗣開始,到如今的皇帝元宏,已經前後七位帝母被賜死,林貴人是第八個。

道武帝建立這條宮規,也確實有他的苦衷。

兩百年前鮮卑人遊牧遼東時,曾由女人主事,後來建國,男女一樣平權,女將軍和參政女官不少,被中原和西域稱為“鮮卑女國”。

後妃幹政、外戚主事,更是稀鬆平常之事,自“留犢去母”宮規之立,北魏皇帝全都成了沒娘的孩子,登基之後,當然也不會受親生母親的擺布。

可道武帝畢竟讀書不多,終於被門閥世家的北燕馮家玩弄於股掌之上。

四十年來,馮氏外戚穩立皇位之側,文明太後更是成為了大魏未上尊號的帝王。馮家的女人根本不需要為這座江山生育子孫,隻需要頂著皇後的頭銜,抱著別人的兒子,就能坐穩自己的龍椅,在祖製與權力的夾縫之間巧妙地生存。

“恂兒,”馮清仍試圖與狂躁之中的元恂和解,“太後母儀天下,護的是大魏拓跋家的江山,她的忠心和能幹,世所公認,七代帝母死於祖製,那怨不得太後,更怨不得馮家。”

“當年太後將我娘賞給皇上時,曾親口答應會免她一死。那時的太後已為天下執政,連連破除陋習、革故鼎新,太和改製,改掉了多少祖宗成法、先王鐵規,可我一生下來,還沒滿周歲,太後就迫不及待地下詔賜死我娘,不管父皇如何跪地泣血懇求,太後還是狠心不肯答應……”元恂哆嗦著,他望著馮清,仿佛又望見了當年那個表麵慈祥、心底陰鷙的曾祖母,“可母後你還要我不怨太後,不怨馮家?”

元懌在窗外聽到這裏,也不由得感受到了元恂心底的沉痛,難怪這兩年太子越來越不肯聽皇後的話,越來越放肆和反叛。

他越大越懂事,心底竟是越積滿了仇恨與憤怒,說到底,太後與皇後多年母養太子的恩慈,都是為了籠絡人心、把持皇權,為了鞏固皇後的寶座,並不是對元恂有多少情義。

身後一陣竹枝亂響,元懌和元恪同時向假山旁看去,那裏有一條纖小的人影一閃而過,便什麼也看不見了。

“這人好快的身手!”元懌向元恪低聲讚歎道,二人同時好奇地追了出去。

4

“阿秀,你不要再送了。”望著高春在前麵遠遠帶路的身影,玄靜低聲辭別高秀。

不遠處是個鵝卵石鋪就的淺淺水池,上覆古樹,後結竹籬,小小木橋跨過水池後,便是一間木頭精舍,蓋著深色原木的房頂,竹窗上還帶著未枯的青枝綠葉,門前已有四名妙齡尼姑應命出來,一色的灰布直裰,等著伺候玄靜。

門前一帶竹籬下,是高高低低錯落的白色菊花,菊瓣上猶在滴垂著傍晚時積就的雨水,雨珠裏映閃著此刻初露的月色,清潔無塵的石板路通向眼睛看不到的寺院深處,有一種非人間的潔淨。

幾隻不知名的夜鳥舉翼從一棵樹頂飛到另一棵樹頂,遠處的院牆,近處的籬笆,層層疊疊圍繞著,到處都是精心造就的遠離塵囂的安寧。

報恩寺的秋夜,讓玄靜突然有種無福消受的感覺。

她已經遠離這樣富貴安寧的生活多年,縱使那本來就是她一出生就擁有的人生。

玄靜的腦海裏又滾過那個驚雷陣陣的春夜,空山,破廟,馬嘶,雨亂,燭影下那幾張猙獰醜惡的男人臉,後院裏停放的棺柩……那個春天的晚上,她還沒有落發,還沒有“玄靜”的法號,她隻是一具被人棄在荒廟裏等死的屍體,那夜的噩夢之後,她剪落青絲,也剪落了今生的留戀。

玄靜搖了搖頭,似乎是想把自己記憶裏的苦痛像水滴一樣拋離。

“今日一別,平城洛陽千裏之遙,相去日以遠,思君令人老,叫我情何以堪?”高秀依依不舍,望向比自己矮小許多的玄靜,沒有人會認為她是個美女,可從他眼中看出去的玄靜,仍然有著初遇時驚人的美麗。

高秀輕輕伸出手去,握住了玄靜寬大僧袍下的手腕,從自己腕上褪下一串檀香木佛珠來,輕輕籠在她的手腕上。

他們不是沒有過肌膚之親的時刻,但此刻被高秀輕輕拉住手腕,玄靜仍然感受到一種發自心底的激蕩。

他的手指修長而有力、清冷而幹淨,他的輕輕一握中也透出無限尊重與深情,縱使這世間已經沒有自己的立足之地,隻要高秀的心中仍然能放著自己,似乎她也重新擁有了一切。

月色之下,白袍的高秀,是那樣優雅俊美,那樣純真深情,那樣完整地阻擋著他身後的茫茫夜色。

玄靜輕輕合上眼睛,嗬,雙目閉合時,世界真美,一片沉重的黑,掩蓋了所有的不堪,透過那層不斷漫上來的黑,她還是看見了回憶中滿是少年光暈的從前。

那時候她的舞衣被春風吹揚,她的笑容被斜陽渲染,她的美麗被整個平城追逐著,她不曾看見高秀,平凡的高秀。

隻有當不期而至的風雨吹打去她所有外飾的華麗,她才能知道,這一輩子,誰真的愛過她。

那個高高在上的人影,也曾在這樣的月色下輕擁著她,許諾給她今生不變的愛戀,而她也竟然會真的相信。

輕信差一點就殺了她,幸好她有高秀,沉默而深情的高秀,一直遠遠地守護著她。

玄靜輕歎一聲,將臉伏在高秀胸前,樹影遮住二人,高春背對著他們,在前麵不遠處知趣地停住了腳步。

“阿秀,答應我,找機會去洛陽。”

“不,我不想去洛陽,蓮兒,你不是說,到瑤光寺抄完經書,就立刻返回平城,以後我們倆再也不分開?”高秀緊緊地擁抱著懷中的人兒。

“洛陽才有最好的醫生和醫藥,你也答應過,要治好我的病。”玄靜輕聲道,那場重病帶走了她的一切,往日的所有美麗姣好中,隻剩下這清朗的聲音依舊,可對比起她醜陋不堪的麵龐,也更令人感到悲傷。

“即使你的病治不好,我眼中的蓮兒,也是天下最美的女人。”高秀是個散淡閑適的人,既無心功名,也不愛錢財,與心愛女人相守一世,讀讀醫書,看看山水,這才是他今生的夢想,“我愛的是藏在你軀體之內的那個蓮兒,那個清新可喜、永遠快樂明媚的蓮兒,那個深情依戀著我、信任著我的蓮兒……不管你變成什麼模樣,我都不會放開手。”

玄靜不禁感到鼻酸心痛,高秀身為將軍之子、皇妃的弟弟,卻過著樸實無華甚至有些貧困潦倒的生活,她知道他並不是沒有能耐躋身平城甚至是洛陽的皇親國戚中,但是他不屑,高秀聰明好學,不但擅長琴棋書畫,騎射功夫也很是來得,從前隨先帝打獵時,曾一箭射中兩百步外的野豬,但這樣一個清高自負的人,卻將汙濁不堪的自己視若珍寶。

“好,阿秀,我答應你,總有一天我會回到平城,我們倆永遠都不分開,可在這之前,我還有一些東西要拿回來。”

“什麼東西?”

石路那頭,突然起了陣腳步聲和說話聲,高春連忙將他們二人拉到竹籬之後。

燈籠光搖晃了出來,在石板上投影著幾個宮裝女子的身姿。

皇後馮清那張慘白的臉龐被映襯在一片燈光上,她深鎖雙眉,從不輕易流露喜怒的雙眼裏,此刻混合著憤怒與悲傷和迷惘,顯然極為痛苦無奈。

徐嬤嬤小心地吩咐著侍女照亮道路:“娘娘,從這邊向右走,左邊是魚池。”

馮清繃著臉,大步流星從竹籬外走了過去,她和兄長馮誕一樣講究儀表,就算是夜間信步,頭上也仍然精心梳髻,插著鳳吐雙珠鏈的長簪和翡翠鳳凰爵的金步搖,身穿皇後特有的日月紋章繡花長袍,妝容精致。

路過之際,她離玄靜隻有一道竹籬的間隔。

玄靜屏住呼吸,望著秀美高貴的馮清從她麵前走過。

八年了,八年來她時刻都在想象著馮清在宮中的生活,看來馮清過得也並不如意,精致的妝容掩不住她多年積累下的憔悴傷神。

直到馮清帶著侍役們遠遠離開魚池,玄靜才挺直了身子,輕舒一口氣,對高春道:“皇後娘娘看起來氣色不好,想是過於操勞了。”

高春同情地回道:“是,太後臨終將小太子托付給了皇後娘娘,可太子十分頑劣難馴,娘娘為了教導他,實在是傷透了腦筋。”

玄靜咬緊了下唇。

那個女人,她總以為她能安排一切,是的,她是執政太後,是天下之尊,可是她並不真是帝王,更不是無所不能的神靈。

她想要讓身為公主嫡女的馮清去複製她的命運,去守護北燕馮家的根基,可她卻沒想到,她親手撫養大的元恂,根本是一條喂不熟的白眼狼。

玄靜在袖子下輕輕牽著高秀的手,眼睛望向無限遙遠的平城上空,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阿秀,我要拿回來的,是那些命中注定屬於我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