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馮家有女(2 / 3)

高道悅早已坐立不安,得皇後吩咐,揮手喝道:“兒郎們,上!”

一群東宮侍衛從殿外的雨水中飛快地跑了進來,他們黑色的盔甲和腰間的長劍,立刻讓喧騰的太極殿重新恢複了肅靜。

侍衛們七手八腳把仍然狂性大發的元恂按住,橫拖倒曳地扯出了太極殿。

馮清頹然坐回虎皮胡床,她突然發現,自己背上的冷汗已經浸濕了兩層衣袍。

2

被太子胡鬧一番,六宮出城辭廟的時刻已近黃昏。

馮清帶著幾個皇子、一群嬪妃在報恩寺拈香敬佛,又賞了香火錢後,天色便黑了下來。車駕不便上路,皇後吩咐在寺裏靜舍和廂房歇息。

北魏自道武帝拓跋珪與晉室通婚開始,便信奉起佛教,曆代帝王都精通佛典,京城女眷也都常出入佛寺。

甚至當今皇上的生父拓跋弘還幾次意欲出家為僧,後來拓跋弘登基僅六年,便退位當太上皇,在宮中建寺修禪,直到去世。

報恩寺是一座尼庵,這裏麵寄居的尼姑大多來曆非凡,未生育的先帝嬪妃、親王側妃甚至未嫁的公主們,都在這裏剃度出家,舍身侍佛,以修來世。

高照容帶著元恪與元懷兩個兒子,走入他們寄居的靜舍。

門前翠柏如雲,篩漏了幾抹月光,滴落在生滿蒼苔的石階上,簇擁出秋夜的寒靜與清涼。階旁是大片的菊花圃,夜風裏飄逸出一股微帶苦辛的花香。

曾經的貴婦們雖然因失意而出了家,卻並沒有真的看透紅塵。這裏靜修的居舍、殿後高聳的浮屠塔和寺中景觀,比起皇宮來有過之而無不及,一百年來帝王與皇妃公主們的慷慨饋贈,更令報恩寺在清淨中透著說不出來的壯觀和浮華。

高貴人在幾個生過皇子的嬪妃中,最被馮清看重,平時起居僅下馮清一肩,今天的住宿安排,也是最好的靜舍之一。

可緊挨著太子元恂的下處,反讓她有些煩惱無奈。

元恂似乎昨夜的酒還未醒徹底,不時在緊鎖的屋子咆哮怒吼著,跟著便是高道悅低沉的勸誡聲,在夜晚格外寧靜的報恩寺裏回蕩著,仿佛是一隻瘋虎被鎖在了他們身邊,不時從喉間發出悲憤的嘶嘯。

“娘娘,高公子來了。”侍女高春走進來稟報。

“叫阿秀進來說話。”高照容卸去了妝容,在鏡子裏看了看自己,還好,歲月沒給她留下太多痕跡,仍然一如進宮那年的端麗溫婉,隻是褪去了當年的青澀和稚氣。

此去洛陽,雖然知道聖上對自己並無多少溫柔繾綣,可相信看在兩個皇子的份上,皇上還是會善待自己的。

“高公子還帶了個人來。”高春有些為難。

“帶了個人?”高照容有些納悶,“是二公子還是三公子?”

“不,是個中年尼姑。”

“叫他們都進來。”高照容暗想,這尼姑難道就是高秀的相好嗎?她還以為阿秀是貪戀美色,喜歡上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小尼姑,怎麼會是個中年尼姑?

高春答應著出去,門前一暗,接著又是一亮,一個身穿白色長袍的青年男子攜著一個身材臃腫的尼姑,出現在高照容麵前。

“阿秀!”高照容有幾分驚喜。

麵前的高秀身材高大挺拔、膚色白皙,長條臉上雙眉飛揚,眉下是一雙細長深黑的眼睛,透著脫俗出塵的幹淨,俊美中帶著幾分清新,比她的親兄弟們相貌氣派多了。

在閨閣沒出嫁的時候,高照容就很疼這個堂弟,認為以他的才華儀表,將來定會出將入相、光大高家,可沒想到他蹬蹭到快三十歲,還是一介布衣,看來男人過於善良了,也不是什麼太好的事情。

“拜見貴人娘娘!”高秀和中年尼姑低著頭,同時跪下施禮。

“快請起。”高照容雙手攙起高秀。

她忍不住用眼角飛快打量了一下旁邊的尼姑。

那尼姑身材臃腫,穿一件青色緇衣,仍掩飾不住她肥胖的身材,臉上膚色暗沉,半張臉上都是大大小小的斑點,露出來的手背上有很多黑色圓形的疤痕,似乎當年曾經得過什麼難治的惡瘡。

“娘娘,這是來自涼州城的玄靜尼姑,她如今在京城外的寂音寺掛單,精通成實宗小乘佛法,能背誦二十多部經書。”高秀介紹著。

聽高秀這麼一說,高照容倒不禁對玄靜尼姑另眼相看。

看來這貌不出眾的尼姑竟是讀書識字懂佛典的大家閨秀出身,雖然長得寒磣了些,但才華氣度出眾,難怪高秀會與她結識。

“法師請坐。”高照容客氣地吩咐高春搬來了繡座。

“貧尼不敢。”玄靜尼姑有些拘束,高照容再三讓他們坐下,她才在南邊下首側身坐了半張凳子,並手為禮,掩在胸下,膝蓋合攏,挺直腰背,頗見儀態。

高照容看得出來,玄靜尼姑的舉止動作不失禮儀,深通宮規,大約出家前確實曾是個有身份的女人。

“本宮在報恩寺聽過妙通住持講解大乘佛法和毗曇宗小乘佛法,但成實宗小乘佛法卻一直未通皮毛,能不能請法師指點一二經義?”高照容饒有興趣地問道。

“娘娘是大魏嬪妃、兩位皇子之母,有佐扶天子、養育皇嗣之功,自是以大乘佛法為正宗,慈悲為懷,發願度人,以蒼生為念。”玄靜的聲音很清朗和悅,有種超出麵貌的婉妙,“毗曇宗的小乘佛法,認為三世為真,有過去、有未來、有當下,有轉世輪回、因果報應,四大為實。而貧尼跟著師傅修習多年《成實論》,始知道四大皆空、三世為幻,人世間從無轉世輪回、因果報應,所謂人生,不過是電石火光的刹那,轉瞬便寂入漫漫長夜。”

雖然玄靜的聲音很溫柔動聽,高照容還是不禁感覺到一種幻滅般的冷和空,這女人的心,也和她的話語一樣森冷嗎?

聽說皇上這兩年也跟著洛陽城的名僧大嵩和尚修讀《成實論》,高照容一直很想懂得皇上對佛典的理解。

因此雖然高照容覺出玄靜尼姑的小乘法過於空寂,還是情不自禁地追問下去:“可是法師,倘若三世為空,父母妻兒也隻是這一世的緣分,為什麼父母愛子,妻子愛夫,都重逾生命、期待生生世世相聚?本宮有時候望著膝下兩個皇子,會心中生出無邊愛念,倘若他們有難,那本宮寧可自己的性命不要,也要守護他們周全。”

玄靜微微抬起眼睛,安靜地望著高照容:“愛念即是執念,我身之外,都為幻影。娘娘,小乘佛法有三,曰毗曇,曰成實,曰涅槃,都為的是要修煉內心清淨。毗曇宗,修的是前世緣、今世因、明世果,今日的富貴,就是前世的福報。涅槃宗,是一切寂滅、死生無異。而我們成實宗,乃斷情思、棄舊緣、斬愛念,所謂人生,隻是彈指一瞬間,隻是此刻,隻是當下,隻是今天。娘娘,有愛念,即為大煩惱,此大煩惱,便為人生一切造業之源。”

高照容似懂非懂,歎了口氣沒再追問下去,笑道:“法師果然高明,來日得閑,再領教法師經義。”

玄靜知道她聽不進去,淡淡一笑,便住口不語。

高照容疼愛地對一旁沉默不語的高秀道:“阿秀,當姐姐的可是有兩三年沒見到你了,前年過年回家省親,你也躲出去避而不見,這次要不是我打發人去找你,你還是不來見姐姐,怎麼,如今真的跟姐姐生分了?不記得你小時候,早上起來,連兩條辮子都是姐姐幫你打好了去上學?”

高秀聽她提起童年往事,不禁有些羞赧:“娘娘對我的好,我一直都記在心裏。”

“我看你是忘幹淨了,”高照容嗔怪地道,“這幾年時間,有什麼難事,都不肯跟姐姐說了,難道開口要姐姐幫忙就那麼難?前天我還跟高肇他們說起,要拿錢給你在平城開一間藥鋪,可你這個有求必應的性子,又是菩薩心腸,開起藥鋪來,用不了一年時間就會蝕光了本錢,再說了,而今平城已不如往日繁華,什麼生意都不好做了。”

“姐姐說得是,我這個隨遇而安的性子,做什麼都難成就,最好就是安守清貧,過著一粥一飯的平淡日子。”高秀倒也有自知之明。

高照容笑著搖了搖頭,頗有幾分恨鐵不成鋼的無奈:“你雖心軟,卻有才華,姐姐怎麼能真的讓你沉淪一生。這次姐姐要去洛陽,本想讓你也跟著去,但行色匆匆,況且你現在還是白衣,所以姐姐忖度著,安排你先進平城舊宮的太醫院,等有了俸祿品級,再讓皇上征你去洛陽。”

高秀並未拒絕:“是,弟弟謹遵吩咐,不過,臣弟還有件事相托。”

知道高秀很少求人,高照容一諾無辭道:“弟弟盡管說。”

高秀指著玄靜道:“這位玄靜法師想去洛陽掛單一段時間,我想請娘娘這次南遷時帶她一並前去,安排在洛陽城的瑤光寺中。”

洛陽的瑤光寺與平城的報恩寺一樣,都是皇家專屬的寺院,裏麵剃度掛單的尼姑,非富即貴。

而這位來曆不明的玄靜尼姑,看來也是宗室貴族出身,何況佛法上深有造詣,所以高照容當即答應:“既是弟弟所托,姐姐無有不依。本宮這就給玄靜法師安排下處,明日一早,跟本宮的車駕出發。”

“如此有勞娘娘了。”玄靜尼姑突然有些迫不及待地道著謝,“貧尼感恩不盡。”

高照容有幾分納罕,扭臉望向玄靜尼姑,發現她那雙原本靜極了的眼眸裏,卻有兩苗閃爍著的燭火。

3

四皇子元懌翻來覆去,總睡不著覺。

北邊太子元恂所住的靜舍,仍未熄燈,淡黃色的厚桑皮紙窗上,映出他被油燈光投射的龐大身影,上半夜的咆哮聲,下半夜時變成了偶爾的抽泣哽咽,聽得更令人心中酸楚。

元懌披衣起來,推開屋門,隔壁的房間裏,元懌的母妃羅夫人輕輕咳嗽一聲。

元懌知道母妃還沒有睡著,在門外輕聲道:“母親,我睡不著,出去到前院園圃中,看一會兒菊花再回來。”

羅夫人“嗯”了一聲道:“外間有昨夜燉好的參雞湯,你拿一盅給太子。”

羅夫人是個格外敏感憂鬱又頗為內斂的女人,元懌見母妃一下子就看破他的用意,心裏一陣感動,母妃的恩慈體貼,在魏宮裏頭一向為人稱道。

他走進屋裏,見桌上擺了幾樣點心湯水,便一一放到食盒裏,拎在手裏,往北邊院子走去。

花池邊的甬道有幾條長長的燈籠亮光投來,元懌趕緊閃到路旁,卻見皇後馮清帶了幾個侍女嬤嬤,往太子所住的靜舍走去。

元懌等她們走上台階,推門而入,這才跟了過去。

他不打算跟著進屋,見靜舍靠牆的山根處有一絲亮光,便湊近去看,還沒湊到窗邊,身後突然有隻手伸過來一拍,元懌回頭一看,見是二皇子元恪。

“二哥?”

元恪將指頭輕輕放在嘴唇前,兩個人都湊到那扇有縫的窗戶前,卻見馮清已不是今天上午在殿中怒容滿麵的模樣,她命人在案上放下紅漆食盒,親手從盒中取出碗盅,一邊為元恂盛湯,一邊和藹地說道:“恂兒,你一天沒吃飯了,快起來喝點湯水吧。”

元恂的雙目已經哭紅了,他望了一眼馮皇後,並未起身。

馮清卻也不生氣,親自將湯端到元恂麵前,歎了口氣道:“你恨也好,怨也好,如今你就是母後一世的指望,母後正因為摯愛你如親生,才打你罵你、責你怪你。這次母後率六宮南遷,其實內心裏想著,這次去洛陽,不是為了依托投靠你父皇,而是為了能與你朝夕相處,好照料我的恂兒。”

元恂抬眼睛望著馮清,眼淚又順著腮幫滾落下來。他相貌粗陋,哭起來更是有些蠢鈍模樣:“皇後,你越對我和氣,我越是害怕。”

馮清眼睛一紅,不禁落下淚來:“恂兒,當年太後將你交到我手中時,母後便想著,這輩子,你就是我的親生孩兒,我入宮至今,膝下仍虛,實是從心底裏把你當兒子看待,雖然你不如弟弟們相貌出眾,雖然你有種種不足,對母後也一直心有怨懟,但我自問這幾年來,仍是對你傾心相待。”

“我知道母後視我為親子,可是孩兒仍然一見了父皇母後,便打自心裏害怕寒戰。”元恂抽泣著。

“這次去洛陽,就算有罪責,母後也替你擔著,以後母後會勸誡皇上,不要再動不動打罵太子。”馮清走到元恂身邊,輕撫著他的肩頭。

元恂從小頑劣不受教,不如弟弟們溫和雅重,皇上又政事繁冗,每一惱火便親自動手鞭責杖打,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嚴父心腸,打得元恂見了皇上便如老鼠見貓、渾身哆嗦。

“多謝母後。”元恂淡淡應了一聲,眼淚仍然不斷湧出,顯然並不真的相信馮清。

“喝點湯吧。”馮清索性端起碗,要親手喂太子,她說的也是真話,雖然身為皇後,有的是人奉承,可馮清的日子卻充滿了寂寞感,無人可以交心,不管元恂怎樣不堪,她都隻能把一片慈母心腸奉獻給他。

元恂卻扭過了臉,不肯接受她的好意。

馮清有些難堪地放下碗,負手在屋裏走了兩步,又踱了回來,對元恂道:“恂兒,我想過了,今年你已十五歲,可以大婚。這次南遷,我將奚兒也帶了同行,等一到洛陽城,我就稟報你父皇,擇吉納彩,為你迎娶太子妃,正式設置東宮。”

馮奚兒是皇上為元恂指婚的正妻,是馮清的哥哥、馮熙的世子馮誕的女兒。

馮奚兒相貌端麗,身材修長,好學敏求,落落大方,一如文明太後與馮清,具備了馮家女兒們那種秀出群倫的獨特風采,既深通宮中權謀,亦明了朝堂國事。

元恪曾經見過馮奚兒兩次,覺得倘若不是那個太子妃的頭銜誘人,將這麼出色的女子嫁給粗莽的元恂,實在是有些糟蹋了。

“兒臣不想大婚。”元恂卻十分不屑地拒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