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平城秋雨(3 / 3)

徐嬤嬤說得沒錯,馮清知道,畫上這個姑母,與她心中的那個姑母並不是同一個人。

姑母是北燕昭成帝馮弘的孫女,雖是皇族出身,卻從小就生活在顛沛流離中。

馮弘是北燕太祖馮跋的弟弟,在馮跋病重時,一口氣殺了馮跋一百多個兒子後自立為帝。但馮弘殺侄稱帝不過兩年,北燕便被戰無不勝、橫掃遼東的太武帝拓跋燾殲滅。

馮弘的兒子馮朗等人流落北魏,馮朗投誠後被封西城郡公,生下馮熙與馮粲一對兒女。再後來,馮朗因戰敗失陷城池,被朝廷怪罪賜死,幼女馮粲被沒入宮中為奴。

國破家亡之後,又跟著再度家破人亡,身為幼小孤兒的馮粲,本來注定了飄蓬般的一生。

幸好,燕帝馮弘當初為與北魏求歡言和,曾將一個北燕公主嫁到魏宮,那就是馮粲的親姑母,因容色端麗被封為昭儀,在宮中頗有勢力。

馮昭儀收留了小侄女,未讓馮粲去服苦役。

而太子拓跋濬的保姆、後來權傾天下的保太後常氏又素來與馮昭儀要好,便在拓跋濬登基為帝時,為十三歲的拓跋濬擇取了十一歲的馮粲為貴人。

十四歲時,馮粲手鑄金人、卜吉成功,被立為中宮皇後。二十四歲那年,拓跋濬病故,她成了太後。

自馮昭儀、馮太後到她馮清,馮家已經前後送了五個女兒入宮,才獲得了父親馮熙的太師之位,換來了北燕馮家的苟延殘喘。

若不是當年的太武帝拓跋燾實在是縱橫燕趙、無人可敵,北燕馮家何至於要靠女人來維護家運?又何至於要以外戚的身份在魏京寄居?

齊魯、遼東、三晉、洛陽,當年的黃河以北,莫非燕土。

馮清仰望著畫上的姑母,雖然穿著繡飾華麗的宮裝、堆雲發髻上插滿珠釵玉釧,馮清仍然清楚地看了出來,宮裝之下,那端坐在永壽宮胡床上的文明馮太後,分明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

除了沒有帝王的稱號,垂治天下二十四年、剿除篡位亂黨乙渾、扶持厭政向佛的幼帝拓跋弘、施布太和新政、整肅吏治、變革官製,自北魏開國以來,還有哪個皇上比得上姑母的明察決斷、勤政有為?

即使是開疆拓土的太武帝,也比不得文明馮太後的革政布新、富國強民。

而這樣的姑母,卻親手選擇了自己去傳承她的政識、她的江山、她的氣概。文明太後臨終仍不忘在遺詔中命皇上冊封馮清為後,一手為馮清排除其他寵妃、豪門,將她推上了大魏皇後之位。

而我真的能再現姑母當年的風光、真的能擔起姑母交下的國運家運重任麼?望著畫上的姑母,伴著窗外風吹楊樹葉的寂冷聲音,馮清喃喃自問。

5

細雨將獵鹿的圍苑場變成了一片翻騰著黑泥漿的沼澤地。

清河王元懌拉緊了自己身上的油氈皮裘,他的發髻、衣領全都濕透了,外麵是雨水,裏麵是汗水,坐騎斑點驊騮馬不耐煩地噴著鼻子,馬腿上裹滿了厚厚的一層泥漿。

天已經黑透了,可太子元恂仍然沒有收隊的意思,不遠處,他的手下將一串串鬆明點了起來,將圍獵場照得通明。

“皇兄,今天獵獲不錯,我們一早出來,獵了幾十頭鹿、十幾頭野豬還有四隻大熊,比前年秋天父皇帶著十幾位都將軍和三千鐵騎圍獵一天的所得還多。”元懌小心翼翼地勸告著,“雨已經越下越大了,不如我們趁早回平城吧!”

元恂的臉龐早已因過度興奮變成赤紅色,他一勒坐騎韁繩,直衝了過來,朗聲笑道:“四皇弟,還是你像我們拓跋鮮卑家的兒子,小小年紀,跟著皇兄獵到了好幾頭鹿,不錯,不錯!”

“皇兄,我們已經在圍獵場足足待了三天了,明日一早就要陪六宮上下出發去洛陽,再不回平城,恐怕皇後會責怪我們的。”元懌知道這位太子哥哥雖然平素對自己不錯,可有些喜怒無常,這次元懌跟著他出來圍獵縱飲幾日,已是疲憊至極,卻仍不敢抱怨。

“傻兄弟,皇兄被拘在洛陽整整兩年,夢都想回平城打獵。好不容易能重回這裏,一個時辰都不想浪費。各位六鎮酋長、平城內曹,明日一別,又不知幾時再見?今天我們通宵夜獵,不醉不歸!”元恂既回答著元懌的請求,又大聲向不遠處的六鎮領民酋長呼喝著。

雨越下越大,迷離了元懌的視線,他狠狠抹了一把眼前的雨水,見鮮卑六鎮的酋長們一起舉矛歡呼著,而那些因為年邁或不識漢字而留守平城的內曹官們也同樣興奮異常。

比起那個遠在洛陽城裏寫漢文、讀漢書、說漢話、穿漢服、改漢姓的元宏,麵前的太子顯然更接近於他們心目中的大魏皇帝。

他們恐怕都有同樣一個念頭,起自大鮮卑山下的索頭夷人,向來是長辮過膝、胡服騎射、幕天席地、逐草而居,何必要學那些吟風弄月的南蠻子勾當?

元恂帶著六鎮精騎又在獵場裏馳射了一會,兩年未受過驚動的鹿群在成串的火把和如雨的箭鏃下絕望地飛馳著,不時有野鹿倒下,立刻有太子的侍衛衝上去割斷它的咽喉,放幹淨鹿血,把它拖到裝獵物的拖車上。

拖車上野物堆積如山,沼澤地下血流成河,元恂的衣服已經看不出來原來的顏色了,他不時地取下馬背上的酒囊,“咕嘟嘟”喝上一大口。

在這種地方,元恂才有一種如魚得水的自信。

元懌覺得,這已經不是打獵,完全是一場屠殺。

三皇兄說得沒錯,太子元恂在洛陽待了這兩年,半點中原王氣、南朝風範沒有帶回來,隻勃發了他心底對平城舊日生活的苦渴思念,對那種縱騎草原、挽弓射獵生涯的瘋狂向往。

由文明馮太後和如今的馮皇後兩代馮家後妃親手撫養長大的元恂,不但與儒雅溫和的諸弟迥然不同,也沒有得他父皇元宏的半點家傳,這或許是文明太後生前根本沒有想到的。

天色已經微亮,元恂也醉得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他勒馬兜轉了一圈,又回到元懌身旁,口齒不清地笑道:“四弟,走,我們一起走……離開平城,不回洛陽……我不想回洛陽啊四弟……”

元懌怕他失態,翻身下馬,一把帶住他的馬韁,往旁邊的營帳便走,草地上滿是鹿血和泥漿,纏住了元懌的靴子,讓他走得深一腳淺一腳。

元恂手中的酒囊跌落在地,他抱著馬脖子,仍然喃喃地吵鬧著:“我不要回洛陽,我不要當洛陽城的皇帝,四弟,皇後,你們別逼著我去洛陽,父皇早晚會打死我的……”

獵場外又是一陣馬蹄聲,元懌看見是太子中庶子高道悅帶著兵馬前來。

“高大人!”元懌趕緊挽起韁繩,站在泥漿中問候。

高道悅是遼東人,兄弟都是北燕將族出身,與馮家關係親密,所以皇後指定他為太子中庶子。

高道悅為人耿介,不怕得罪王公親貴,平時對太子元恂約束甚嚴,元恂既敬他,又怕他。

“太子殿下!”高道悅向元懌草草一施禮,便攔在了元恂的馬前,“還有兩個時辰,六宮就要辭廟出城了,殿下該回平城侍奉皇後出宮了!”

“我不去!我不想回洛陽!”元恂猛然抽出鹿皮馬鞭,沒頭沒腦地向高道悅身上抽去,“讓皇後她們自己走!讓她們自己去洛陽!我帶著六鎮兵為皇上駐守平城,我永遠都不想再回洛陽!”

高道悅並沒有躲避抽打來的皮鞭,他的肩頭和臉龐被力大過人的元恂狠勁抽打著,很快落上了十幾道鞭痕,皮開肉綻,滲出血來。

“皇兄,快住手!別傷了高大人!”元懌趕緊出言阻攔。

元恂停下馬鞭,望著麵前的高道悅,猛然將馬鞭扔在泥地上,長歎一聲道:“對不住,高大人,我喝多了酒,又發狂了!”

“隻要殿下不誤了今天的大事就好。”高道悅不卑不亢地答道,“太子殿下,當年太後親口囑咐過臣,殿下生性頑劣,難以約束,要臣務必盡忠輔佐。臣不是要為難太子,這日日苦口勸誡,向皇後彙報行蹤,向皇上進言殿下平日的差池,全都出自臣下的一片忠誠,希望殿下將來能當一個好皇帝,繼承祖業,不負太後從小恩養的心意。”

高道悅說的話,句句都是道理,堵得元恂一句話也駁不了。元恂心中悲憤,情不自禁號啕大哭起來,一把扯開自己肩頭的衣服,裸露出肩背。

一旁的元懌看見,太子的肩頭和胸背全都是橫七縱八、扭曲歪斜的杖痕,新舊杖痕交疊,扭結的疤仍能看出當年皮肉被抽開時的巨創,元恂渾身已經被打得沒有一塊好皮膚了。

“高大人,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為了讓我能像父皇那樣當一個能文能武、明察勤政的好皇帝,可我再回洛陽當太子,恐怕就沒兩年活頭了。”醉酒的元恂,卻格外善於表達自己的心聲,“我粗野,我魯鈍,我貪吃,我好色,我嗜酒,我哪一點配當太子?你看看,別說二弟元恪,就算是四弟元懌,不,就算是三弟元愉,也都比我強,他們讀經史、明理義,胸藏萬卷,提筆成文,我呢,皇上請了那麼多大儒名士教我讀書,可我讀不進去,我心裏就想著平城,想著草野,想著打獵,我是天生的鮮卑種,為什麼非要逼我當一個漢人?”

這回輪到高道悅無言以對,他雙淚長流,一撩衣袍,跪在泥水中,勸諫道:“殿下!殿下上承天命,天意非臣所知。但臣聽說,天降將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當年皇上為太子時,身子骨比常人單薄,時時發病,飲食難進,可仍然子夜即起,手不釋卷,攻書作文,即位以來,勤政布革、疆場奔波,從未懈怠,連中原名士都認為皇上是堯舜、文王再世,願殿下以皇上為楷模,奮發自強!”

“可我根本就不中用,父皇為什麼非要強人所難?”元恂近乎絕望地向天呼喝著,“為什麼?我不想當太子啊,為什麼我生來就要是太子?”

高道悅老淚縱橫,連連叩頭道:“殿下,當年為了殿下能被立為太子,殿下生母林皇後毅然赴死,才成全了殿下的大魏太子之位,殿下倘若再有三心二意,林皇後地下有知,寧不泣血?”

聽他提及自己的母後,元恂更是痛苦:“我不想當太子,你們說我對不起死去的母後和太後,可我想當好太子,皇上卻又從沒對我滿意過一天。高大人,你說我該怎麼做?你們要我好好讀書,我從早背誦到晚,卻沒寫出過半篇像樣的文字,你們要我臨朝聽政,我站在父皇身邊,每條意見都被駁斥成狗屎,元恪、元懌他們輕鬆能做到的事情,對我比登天還難。就算我將來登基為帝,你們服我嗎?這些兄弟又能真的服我嗎?”

雨落正急,天已大亮,元懌望著麵前醉眼蒙矓的太子,心裏也有些煩亂。

元恂說的都是真心話。

或許是天生稟賦不同,元恂讀書不行,練武卻頗為精進,這樣的人材若出身將族,也可以沙場立功封爵,偏偏他一生下來,太後就迫不及待地將他立為太子,並依祖製將他生母林貴人賜死,親手撫養,寄望深遠。

這在繈褓中已被命定的前程,卻成了元恂成長至今的噩夢。有了他父皇元宏的成功楷模,馮太後自信地認為,隻要是她親手教養出來的孩兒,必定能成為一代賢主。

但這目標對元恂來說,遙不可及、高不可攀。

晨熹之中,無邊無際的秋雨彌漫著,高道悅命人將元恂扶下馬來,在營帳中換好幹淨衣冠,馬車在不遠處等候著他們。

元懌心緒複雜地望著不遠處平城青色的城影,他即將離開這個熟悉的舊都,前往傳說中的洛陽。

兩年前,聽說也是這樣一個秋雨綿綿的時候,皇上帶了幾十萬大軍,聲稱南伐,裹挾了平城裏所有的八公、親王、宗室和權貴們,統統前往洛陽,將平城幾乎席卷一空。

秋雨連綿,泥沼難行,而前去征伐長江以南的南齊,更成了件令人望而生畏的苦差。

行軍一月,受不了這路途辛苦的親王八公們齊齊跪在元宏馬前,請他收回成命,停止南伐。

元宏趁機談判:若想收兵不去南伐,那就得同意他遷都洛陽、舉國漢化的主張,而洛陽已經近在眉睫,隻消他們點個頭,那個自東漢、西晉兩朝營建起的繁華富麗之鄉,就可以迎接他們駐馬。

果然,不出元宏所料,大雨泥濘之中,再沒有一個人反對他遷都的主張。

元宏帶著鮮卑王公們去了洛陽,自己首先將姓氏“拓跋”改成了“元”,命手下王公們將那些疊字的複姓改成單字漢姓,鮮卑勳臣八姓“丘穆陵”“步六孤”、“賀蘭”、“獨孤”、“賀樓”、“勿忸於”、“紇奚”、“尉遲”,就這樣成了“穆”、“陸”、“賀”、“劉”、“樓”、“於”、“嵇”、“尉”八家漢姓,朝中重用了大批漢官。

此外,元宏命所有鮮卑親王宗室把原來的鮮卑正妻降為側室,另外與中原的五姓高門“隴西李氏”、“太原王氏”、“滎陽鄭氏”、“範陽盧氏”、“清河崔氏”結姻,他的六個王弟,從鹹陽王元禧到北海王元詳都由他親自指婚了五姓七望家的女兒為正妃,他自己也另外迎娶了五姓家的小姐入宮為妃。

皇上這般苦心地變族姓、通婚姻,是要讓身為夷狄的鮮卑人從此融入中原衣冠,成為華夏正朔,而眼前這個任性狂躁的太子元恂,卻根本就不明白皇上的苦心和大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