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平城秋雨(2 / 3)

酒席倒還豐盛幹淨,知道高夫人愛吃高句麗那裏產的醃菜,廚房裏弄了幾樣清新的醃菜鴨脯、酸湯魚片、炒三絲、蒸粘米糕、麻油胡餅,樣樣都是老家的風味。

高貴人十二歲那年才跟著父親來平城,口味已經養成,平時最喜歡高句麗的粘米冷食。

高貴人勉強動了幾筷子,看了看身邊的兄弟們,不由得紅了眼圈:“三哥,五弟,我這次去洛陽,不知道要多少年頭才能重回平城,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活著回來。報恩寺那裏,我替爹娘供了兩盞長明燈,生前這些年,我也沒好好孝敬過一天,就替他們修修來生罷。也苦了你們,跟著我這個不得意的貴人,在平城一直抬不起頭。”

高肇忙勸道:“說哪裏話來,不是貴人在宮裏頭這些年關照我們兄弟,臣等也不知道要平白受多少欺侮,現下一家子衣食,都是貴人的恩德。隻是家口浩繁,貴人也是知道的,那三房早故的兄弟,留了十幾個沒爹的孩子,養活不易啊。”

高貴人聽他說得可憐,越發吃不下飯了:“爹娘當年的囑咐我從沒忘記,但你們在這裏久了,也該看得清楚,同樣是外戚,平城這幾十年來,隻有馮太師他們一家得勢,從太皇太後到而今的皇後,先後五個馮家的女兒入宮做昭儀、當皇後,在宮裏一手遮天,皇上又向來節儉,我這裏除了領點俸祿銀子,再沒其他進項。”

高肇和高顯的眼神明顯流露出幾分失望,看在一旁的元恪眼中,不禁有些鄙夷,這兩個舅父哪有半分公侯的氣概,完全是市井小民的嘴臉。

平時母妃補貼高家的事,他也略為知曉。

母妃自奉儉薄,每個月都命人往高家送不少錢財,養活幾家子都夠了,可他們一見到母妃,仍是忙不迭地哭窮。

高貴人揚了揚手,命侍女搬來兩個木匣,就在桌上推給了兩個兄長:“好在這些年,仗著添了兩個皇子,我在宮裏頭比其他貴人也多了好些俸祿。恪兒前年有了封地,每年也孝敬我。這匣裏呢,是報恩寺的寺庫開的錢票,一共是八百萬錢,你們先拿著。這另外一個匣子裏,是皇上曆年賞賜的首飾,我以前怕你們糟蹋了東西,就沒拿回來,也抵在報恩寺的寺庫裏頭,這是六百萬錢的當票,你們拿這筆錢,把父母的陵園修了,再建座家廟,四時香火不斷,就當是我的孝心,也算他們沒白養這個女兒一場。”

高貴人說著,眼淚不禁落了下來,當初高揚雖然生了五子三女,但最寵愛的還是這個長女。

高照容剛來平城時,不僅相貌出眾、為人稱道,有一天晚上,她夢見日光從窗外一直追逐自己,夢兆傳出去後,不少王孫公子都想娶她為妾。

高揚雖然家貧,卻不肯為幾兩金子就賣了女兒,直到馮太後親自登門選妃,方才隆重地送她入宮為妃。

自己能有今天,多虧了爹娘恩養,所以就算知道三哥和五哥有些貪財,她也隻當回報父母的恩情。

高肇和高顯望著麵前的一大筆錢財,自是心花怒放。

但高肇也知道自己這個妹子平時自奉甚薄,不禁略感過意不去,道:“貴人放心,這次有了貴人的大筆賞賜,為兄倒有個成算,平城左右,都是過去八公、王室的良田,他們去了洛陽後,拋荒要賣契的田地不少,為兄這就去找人說和,看能不能買下幾百畝好地,也能有個長久營生,這今後我們高家的子弟都要送去讀書,將來得貴人和皇子們的濟,讓子弟們都入朝為官,也算不辱沒祖先。”

高貴人點了點頭,望了望左右,問道:“如此甚好。對了,高秀呢?這一向總沒見到他,聽說他最近跟人學了醫術,在平城內外活人無數,連皇後那天發高熱,還向我打聽他呢。”

高秀是高貴人叔父高乘信的長子,聰敏過人,儀表出眾,比她兩個哥哥都出色些,但高秀為人並不熱心功名,所以一直也沒入仕為官。

高肇皺了皺眉頭道:“罷了,貴人不要再問他了,他放著正道不走,最近跟城外頭一個小尼姑打得火熱,快三十歲的人了,連老婆都娶不到,眼看就要絕後。這好不容易學了點醫術,到處給人治病,人家送了醫金,他也不肯接受。家裏頭窮得都快沒褲子穿了,平時弄兩個錢,又塞到尼姑庵裏,貴人問這種人做什麼?平白添堵不是。”

高貴人聽了納罕:“若說懸壺濟世、不收人錢財,這原是結善緣、修福業,可是阿秀怎麼又和尼姑相好上了?實是玷汙佛地。你跟他說,我這裏有錢給他,讓阿秀在平城找個鋪麵,開個藥鋪醫館什麼的,也好養活嬸母和兄弟,娶妻生子,讓叔父香火有繼。”

高顯也跟著鄙夷道:“姐姐千萬別如此,你這個錢就算是看在叔父的情分上給了阿秀,還不是會被他拿去塞狗洞,報效了小尼姑,白白便宜了那些混賬東西。我聽得街坊們說了,街麵上頭,人家已是給阿秀改了個渾名,都管叫他‘高菩薩’呢,隻要甜言蜜語哄他幾句,馬上跟人掏心掏肺,拍胸脯答應給錢送東西,這不是活傻子麼?”

高貴人倒不以為然,道:“我是後日一大早動身,六宮上下都跟著皇後去洛陽,二皇子、五皇子也隨我同行,出城後,大隊必定要在報恩寺歇腳燒香,你叫阿秀到寺裏頭等我,我有話要囑咐他。”

高肇、高顯見高照容執意,隻得答應道:“是。”

3

天色漸晚,殿上的燈燭點了起來,照見地下堆放的十幾個箱籠。對於一個皇後來說,這點行李是太簡單了。

馮清倚在一張軟榻上,目光有些呆滯地凝視著殿下收拾箱籠的侍女們。

徐嬤嬤拿著長長的清單,清點完大小篋笥,走了過來。她是馮清的乳母,從太師府起,就陪著這個嬌生慣養但也進退知禮的小姐,深知馮清的脾性。

徐嬤嬤看得出,皇後心裏並沒有多少離情,對這空寂的平城深宮毫不留戀。

自封後以來,皇後在乾清殿已住了四年時間,可此刻她的視線在殿內的任何一件器物上都不做停留,她的眉間情思深沉而目光茫遠,顯然正在思念兩年前猝然離開平城再未歸來的皇上。

“娘娘,這次六宮南遷洛陽,趕上天氣晴好,一路無雨,最多十天時間,娘娘就能見到皇上了。”徐嬤嬤笑著安慰。

馮清的生母是博陵長公主,太師馮熙的正妻,在她五歲時就棄世了,因此這些年來馮清與徐嬤嬤朝夕相處,有若母女。

她情知自己的心思被徐嬤嬤看出,忙掩飾地一笑:“兩年時間都過去了,哪裏還在乎這幾天?我是想著,皇上營建的洛陽宮殿,肯定不像我們這裏的太極殿、永安殿、乾清殿,全是開軒高廊,花園裏也到處放著箭靶、兵器架,四下都是空地,隻要登上台階,一眼就能從太極殿看到後宮門。南人喜歡吟風弄月、曲院長廊,咱們宮裏這些娘娘,北方住慣了,這次去了洛陽皇宮,別在宮裏頭迷了路。”

徐嬤嬤也有些興奮:“洛陽自東漢、西晉就是中原的京城,聽說那城池比平城大得多了,城外頭還有北邙山、洛河,街上商鋪沽肆密密麻麻,到處都是好玩的好吃的,等宮裏頭事情都安頓好了,老奴倒是想到街上好好看看熱鬧。”

馮清向往地一笑:“這好說,嬤嬤,到時候我讓人準備輛輕車,告個病,咱們倆悄悄上街,一起去瞅瞅熱鬧。我雖是個漢人,可祖宗都是遼東人,打小兒在冰天雪地裏長大的,真想不出這洛陽到底有什麼樣熱鬧繁華,讓皇上一去就再不思返。”

徐嬤嬤遞上清單,回複道:“娘娘,照娘娘的吩咐,乾清殿裏東西都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這平時用的首飾、妝粉和雜件,攏在一起也沒多少箱籠。娘娘看看,還有什麼要帶上的?”

馮清打量著這個因皇帝離宮兩年顯得格外蕭索寂寞的宮殿,用扳指輕輕敲著那張清單折子,盤算道:“屏風、妝台、家具這些大擺設,可以不用帶,洛陽那裏新修的宮室,聽說比平城要壯麗多了。”

她早已聽南邊回來的人說,這兩年,皇上元宏為了讓被迫南遷的王侯們安心待在洛陽,不惜耗費國帑,以傾國之力重修洛陽,宮室之美,猶勝平城故都。

“我看娘娘這次衣服帶得也不多,想是要到洛陽命織造司重新做起來。”徐嬤嬤問。

“正是,我讓高貴人、羅夫人她們都不用多帶衣裳,這幾年宮裏上下新做的貂毛繡襦、夾襖不少,可皇上在洛陽講漢禮、變漢服,我們反倒帶了這些短到腰下的左衽小襖、及膝外袍,一旦哪個貴人、宮女不當心穿戴了出來,讓皇上失了體麵事小,壞了洛陽的風氣事大。”馮清莊重說道。

她是嫡生女兒,又是公主所出,自幼就被教誨著要端謹克己、思慮深遠、顧大體、明事理,因著嫡生的身份,在太師府的一群小姐中,馮清是最得馮太後另眼相看的一個,當了皇後以來,也是事事考慮得周詳。

然而此刻,她的心底卻強烈湧動著對即將能與皇上相聚的期待。

元宏比她年長五歲,自幼與馮家的女兒們全都相識,雖然論輩分,馮熙太師府的小姐是元宏的姨母輩,但鐵腕的馮太後還是一個接一個地把自己的侄女挑選入宮,陸續冊封成元宏的嬪妃。

她從小就知道自己會當元宏的皇後,哦,那時候他還叫拓跋宏。

拓跋宏是個並不強壯高大的年輕人,麵色沉靜,少年老成,瘦削的臉上五官如同刻刀精心雕塑,沉默溫柔,雙目深邃,但眉宇間總凝結著一層似有還無的憂鬱。

也許是五歲不到就受父皇禪位登基,讓拓跋宏早早結束了童年,而祖母馮太後的嚴肅冷厲又讓兩歲失母的拓跋宏根本無從得知母愛的溫暖,他英俊的五官裏總是散發著冷,開闊的雙眉間總是凝固著傷,讓她禁不住想伸出手指替皇上抹去那層凝霜般的憂鬱。

但是那時候有姐姐們圍在他身邊,她們一個個地入宮伴帝,留下自己在原地眺望著,等待著,就像如今一樣。

她甚至有些怨怪姑母,倘若不是姑母當年非要早一步接姐姐入宮,讓自己遲了兩年伴君,皇上的心,又何至於被那個下賤女人霸占得那麼久?

十年過去了,昔日美貌姣好、聲如嬌鶯、體貼人意的姐姐們全都成了塵土,而自己呢,又回到了十年前太師府的閨中歲月,在漫長的春夕秋夜裏,眺望著,等待著,期盼著皇上的車駕來迎接自己去當這個命中注定的大魏皇後。

“娘娘說的是,”徐嬤嬤見外麵窸窸窣窣下起了秋雨,命侍女關了殿門,閉了窗戶,“老奴也聽得那些洛陽回來的人說了,現如今,洛陽的美人都換的曲裾袍、長袍、曳地裙,裙角全拖在地下,遮住腳,走起路來扶搖生姿,倘若咱們還穿著鑲貂皮的緊身皮夾袍、翻毛領的長背心,皇上大約是正眼也不會相看的。”

馮清點了點頭,她知道皇上並不好女色,自幼得文明馮太後朝夕庭訓的元宏,是個跟太武帝一樣胸懷大略的皇上,雖然身子骨單薄,元宏卻夙夜勤政,以“漢化”、“新政”和“南伐”為平生三大誌願。

連承禦的妃嬪他也不加選擇,自她受冊封皇後時開始,魏宮裏頭侍寢,便按著皇後到昭儀、貴人的順序,後妃們依次輪流伺候,皇上絕不特別留戀哪座內殿,加上他向來勤政,往往大半年時間也難往馮皇後這裏走上一遭。

女人,隻是他生命中煙雲一樣的過客。

侍女將箱籠放好,又用素布將殿中的桌椅、架子遮蓋起來。

“嬤嬤,書架後麵鎖的那兩幅畫軸,你去拿出來撣撣灰,掛在這壁上我看。”外麵的秋雨窸窸窣窣打著楊樹葉子,馮清深知,這將又是一個難以入眠的長夜。

徐嬤嬤叫了兩個小丫頭,取出錦匣裏的畫軸,踩著高腳凳,將兩幅巨大的畫軸懸掛在兩邊壁上,緩緩展開。

雖然昨天馮皇後已經分別去太廟和家廟辭別了這兩位鑄就她今日母儀天下身份的故人,但畫軸徐徐放下之際,她依然感受到他們分別從殿左和殿右向她投來了同樣威嚴的目光。

北燕馮家。

人人都說她們馮家是平城炙手可熱的外戚,權傾朝野、富可敵國,可是北燕馮家又何曾把這一點外戚的榮光放在眼裏?

4

馮清走到殿左自己父親馮熙的畫像前。

畫像與她的父親非常神似,即使隻看畫上的麵容,也可以感覺出來馮熙是那樣沉默寡言、惜字如金。

沉默很好地掩飾了他的內在。

馮熙從幼年時就和姐姐失散,跟著叔叔在軍伍中長大,在北方與柔然作戰多年。雖然武勇過人,卻不識書史、沒有政見。所以沉默莊毅的神情便是他在朝上的生存之道。

幸好他長相出眾、氣派堂堂,平時又不輕易表露自己對朝事宮政的看法,加上三朝國丈的身份,足可以令人敬畏。

去年馮熙與兒子馮誕先後病逝,皇上還致書安慰馮清,派人從洛陽帶來他親自擬寫的墓誌銘,並追封馮熙為大司馬、太尉,人臣殊遇,舉世無雙。以馮熙與馮誕的才幹,他們當然配不上這等殊榮,這麵子,皇上是給太後的。

馮清又走到了姑母馮粲的畫像麵前。

這副音容圖是姑母四十歲那年畫的,畫上的姑母,仍留有舊日的美貌,嘴角略彎,似笑非笑,帶了幾分溫柔,不像她記憶中的姑母那麼莊嚴果毅、令人敬畏。

徐嬤嬤舉高了燈台,照亮了馮太後端麗臉龐上那雙格外熠熠生輝的眼睛。

“徐嬤嬤,你見過姑母年輕的模樣嗎?”馮清好奇地問道。

“見過,文明太後和娘娘的身段差不多模樣,一樣高,一樣胖瘦。臉蛋兒的形狀也很相像……”徐嬤嬤眯著眼睛,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馮太後。

“那是哪裏不一樣?”

“不一樣……”徐嬤嬤回想著那個被侍女們七手八腳從火堆裏搶救出來的文明太後,閉氣過去的馮粲,渾身衣服都被燒毀了,發髻也燒得半殘,那一刻她以為太後已經殉帝而死,可太後終是又活過來了,而且活成了後來那麼遠離人間、不食煙火的模樣,“老奴覺得,太後跟娘娘這麼大的時候開始,身上好像就有股殺氣,令人禁不住想在她麵前跪下求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