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修行(3 / 3)

許多悲傷驚懼,不勝其情,親卻是平實廉潔,沒有那種囉嗦。

隨後房裡隻剩我與愛玲,我卻責備起她來,說她不會招待親友,斯君也是為

我的事,剛纔他送我來,你卻連午飯亦不留他一留。愛玲聽了很難受,因我從來

沒有這樣說過她,況且斯君有青芸在家招待也罷了。愛玲道、「我是招待不來客

人的,你本來也原諒,但我亦不以為有那樁事是錯了。」見她激動,我亦驚異,

因她對我防衛她自己這是初次。

我生氣有個緣故。愛玲上次在諸暨縣城斯君的親戚家及在斯宅住過幾天,不

免觸犯鄉下人的生活習慣,如她自己用的麵盆亦用來洗腳,不分上下,此外還有

些作法連斯君亦看不慣,聽他說起來,我總之不快,另一麵,我的侄婿上次送我

到諸暨,他回上海後向愛玲報告我在一路的情形,及後來斯君幾次到上海向愛玲

說到我,想必也是說得不堪。我那侄婿俗氣還在其次,卻是他有紹興城裡人的老

筋,好像已經世事洞達似的,而斯君則是幼稚,愛玲說他是小城市裡的少爺,一

點也不錯,這兩個豈是會說話的?而我的愛玲,她的蘭成,是貴重得他人碰也不

可碰一碰,被說成愛玲不像愛玲,蘭成不像蘭成,當然氣惱。但我怪愛玲當然怪

得無理。

愛玲因道、「斯君與我說,你得知周小姐在漢口被捕,你要趕去出首,隻求

開脫她,我聽了很氣。還有許多無關緊要的話,是他說你的,我都願他莫說了,

但他仍舊不知道。這斯君就是不識相,為你之故,我待他已經夠了,過此我是再

也不能了。」我分善人壞人,愛玲是不聰明的人她就不喜。我聽了她這一番話,

當下也略略解釋了幾句,但亦解釋得不適當,好像心不在焉似的。

世上的夫妻的,本來是要叮叮堆堆,有時像狗咬的纔好,偏這於我與愛玲不

宜。今天的樣子,當然是我不對。這未必是因我在斯宅樓上蟄居久了,變得有點

神經質,卻因她是我的親極無愛之人,在這樣不適當的環境裡見了麵,一時沒有

適當的感情,所以蠻不講理的單是發作了。而我亦纔懂得了劉邦何以開口就罵人

,不然即是狎侮人,因為他一時喜怒不知所措。

晚飯後兩人並膝坐在燈下,我不該又把我與秀美的事也據實告訴愛玲,她聽

了已經說不出話來,我還問她武漢記的稿且可曾看了,她答、「看不下去。」當

然因為裡邊到處都寫著小周的事。而我竟然一獃,因我從不想到她會妒忌,隻覺

我們兩人是不可能被世人妒忌或妒忌世人的,我是凡我所做的及所寫的,都為的

從愛玲受記,像唐僧取經,一一向觀音菩薩報銷,可是她竟不看,這樣可惡,當

下我不禁打了她的手背一下,她駭怒道、「啊!」我這一打,原是一半兒假裝生

氣,一半兒不知所措的頑皮,而被她這一叫,纔覺得真是驚動了人天。但是我還

有點木膚膚。

是晚愛玲與我別寢。我心裡覺得,但仍不以為意。翌朝天還末亮,我起來到

愛玲睡的隔壁房裡,在床前俛下身去親她,她從被窩裡伸手抱住我,忽然淚流滿

麵,隻叫得一聲「蘭成!」這是人生的擲地亦作金石聲。我心裡震動,但仍不去

想別的。我隻得又回到自己的床上睡了一回。天亮起來,草草弄到晌午,就到外

灘上船往溫州去了。

到得溫州,我仍住在外婆家,果然溫州城裡突擊檢查戶口已過,且喜鄰婦阿

嬤她們對於上次我與秀美的不別而行不曾啟疑,此次我仍照秀美上次來時的例,

分贈她們一些上海帶來的手巾香皂之類,她們亦都高興謝謝。人之相與,本來如

此就好,不必更多去研究動疑的。愛玲是仍寄信與錢來。惟秀美這次不同來,但

我與外婆兩個亦曉得安排柴米油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