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伯母見兒女已成立,結婚的結婚,訂婚的訂婚了,自己年紀亦已到壩,趁
如今他們皆在跟前,一日她開箱子取出衣裳分給他們,兒子有兒子的一份,女兒
有女兒的一份,都是狐裘,青種羊襖等,昔年爹爹在時,娘也年青,穿過著過的
,仍然嶄新值錢,到底是官宦人家深邃,經過世亂,以為窮得甚麼都沒有了,但
是仍舊有。
幾天之後,他們兄弟姐妹都又出門上任去了,家裡又清靜下來。於是來了黃
梅天。黃梅天過後是長長的大暑天。我聽見樓下斯伯母招呼門口大路上走過的鄰
婦說話。那鄰婦說好熱的天氣,斯伯母答應道、「真是呢!今年夏天怎麼是這樣
熱的呀?」她說時詫異得笑起來,又道、「可是過些日子,涼下來又是快得很的
呢。」這話真是當下解脫,而且好華麗的聲音。
我在樓上,惟知時新節物來到了盤餐。果然褥暑褪後,秋雨淅瀝,到縣城去
的道路幾處漲水,斷絕行人,山風溪流,荒荒的水意直逼到窗前。亦不知過了多
少日子,然後秋色正了,夜夜皓月。我寫給愛玲的信裡有說、「有晚窗前月華無
聲,隻覺浩浩陰陽移,無有歲序甲子,好比是炎櫻的妙年。」
我逐日寫武漢記約三千宇,這回竟是重新學習文字,發見寫的東西往往對自
己亦不知心。我做的事,當時多隻是平地這樣做了,不曾起過甚麼依旁的想頭,
但事後追寫,總拿書上的人物思想感情的類型來套,焉知不然。梁武帝問達摩、
「如何是聖諦第一義?」,達摩答、「廓然無聖。」又問、「對朕者誰?」達摩
答、「不識。」我亦要去盡聖諦與識障,始能見物見其真。且人世之事,有其有
的一麵,有其無的一麵,有的一麵是品物流形,無的一麵是天機所在,而且品物
該是天機裡織出來的文章。
武漢記我寫了五十萬字,等於學射,射中的十無二三,儘管寫時是誠心誠意
,寫了出來仍十之七八是誑,大學裡說格物還在誠意之先,真真不錯,若未能格
物,雖誠意亦不過是戲劇化的認真罷了。這武漢記寫得不成其為一本書,但從一
字一句的反省,漸漸明白了那些是本色,那些是浮氣客氣。
如此我亦纔曉得了怎樣去看他人的文章。愛玲帶給我一厚冊英文書,是近二
十五年歐洲劇選,我把來都讀完了,原來都是些怪力亂神,於身不親的東西。倒
是在樓閣板上翻出一道六朝文絜,其中庾信的山銘及鏡賦燈賦,一字一字我都讀
進了心裡去。還有是唐伯虎三笑姻緣,我看了竟亦覺得不可及。又一本小調,如
、「七把扇子紫竹根,一麵兔子來一麵鷹。一麵蝦兒來戲水,一麵兔子來趕鷹,
」那清潔活潑喜氣,簡直使我驚歎。
我躲在樓上整整八個月,這樣到底不是個了局,也要顧到斯伯母的心想,溫
州且檢查戶口總也過了,不如仍去那邊。我遂擇定日子又離開斯宅。這次是斯君
送我,取道上海。秀美倒亦不惜別傷離,臨行惟囑我凡事自己小心,到時候她會
去溫州看我的,說時她親手給我整一整衣領。
是日我出了斯家門,到諸暨縣城去的路上,隻見田畈裡與毛竹山裡初陽照殘
雪。「昔我去時,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是征人之詩,我卻毫無悵
觸感念,對此景物,隻如同學生忽然看見先生,惟是憬然。這憬然其實遠比佛經
裡說的「覺」好。而路上我與斯君講說我將來的出處,種種圖謀打算,則寧皆是
無心之言。可是斯君待我,倒真的如兄如弟。
到上海我在愛玲處一宿,因為去溫州的船要第二日開。我是晌午到,青芸一
人來看我,不帶弟妹同來。她亦隻是與我見一見,隨即回去了。徐步奎有好語、
「把綠色還給草地,嫩黃還給雞雛。」青芸亦是把我這個叔叔,我亦是把青芸與
兒女來還給天地,把眼前與將來還給歲月。憂患惟使人更親,而不涉愛,愛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