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1 / 2)

書房窗外有兩棵冬櫻花樹,每年都在冬月開花。

兩株相距五六米,一年到頭,曬著一樣的日光,淋著同樣的雨水,一株繁花簇簇,沉甸甸地壓在枝頭,大理冬日的狂風,也不能將它吹落多少。另一株卻開得零零星星,午後風剛起,就見它下起了花瓣雨。一夜狂風卷過,早上坐在書桌前看,發現它更顯禿了。

我不懂園藝,幾年看下來,一直不知是何緣故。

前天出門,碰上小區負責剪枝的本地大姐,正將一夜過後滿地的花瓣掃進草叢裏。我向她請教,兩棵樹明明相同的生長條件,花開得怎麼完全不同。

“根紮得深淺不一樣唄,樹大根深噻。”大姐頭也不抬地說。我一時想起那句“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仔細想想,兩者竟是同樣的內核。

為樹的“務本”,是蓄養深根。為人的“務本”,我以為是靜水流深。這也正是近兩年我的狀態。人至中年,才思考、探尋立身之本,希望沒有太晚。

這本書是探尋的開始。它起自一個斬斷現實種種事務,拋棄已擁有的標簽,回歸書齋、深居簡出的春天,三十六歲的春天。

書中“懷嚐”部分,全部寫於那個春天之後的獨自思索。“惜今”來自偶然出現在生活中的人,他們來來去去,我不曾結交、維係,隻是抓取他們流過時,帶起的感受與留下的記憶。

我總是持守著這樣的信念,出現在生命中的人和事,都自帶某種啟示,卻又如從空中落下的、輕飄飄的羽毛,要在風吹來前接住。

入寶山,如何不空手歸?我的心時刻被這根不知從何而來的鞭子抽打著,不敢懈怠。

因此,我對人生總是全力以赴,試圖讀懂隱含的義理。感受、思考、記錄、修正……如此修剪自己,如環無端。這是我仰賴的過活方式,非如此,不能心安。這本書,也歸屬於這個試圖讀懂的過程。

記得第一次讀到“如花在野”這個詞,是在茶聖千利休的茶道七則裏。那是我狂熱地癡迷“寂”藝術哲學的幾年。千利休的本意是說,茶室裏的花,須插得如同在原野中綻放,不迎合,不招搖,有著寧靜、樸實的意味,也隱含麵對“天地不仁”時的坦蕩與自得。

在從前忙迫得密不透風的日子,這個意味於我而言,像是藏在密室中的寶石,我看不見它,但知道它就在那裏——如花在野般的寧靜樸實,不刻意招搖,也不輕易萎靡。

我渴望靠近它,渴望在一日日修剪自己中,變化出寧靜樸實的氣質。這種渴求的心境,貫穿寫這本書的始終。

像那個春天一樣純粹的日子,一晃就過了兩年,我繼續著深居簡出的狀態,想要“在兩三種慣性中將一生相寄了”。兩三種慣性裏,有對時代與自我的冷眼旁觀,有手上功夫的日日打磨,還有一日數省的克己修身,都是寂寞中的吉光片羽,進一寸便有一寸的歡喜,足夠我取樂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