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漆的天空沒有一絲風,遙遠天邊最亮的那顆星忽隱忽現,像危在旦夕的長者一吟一唱,其他繁星像看熱鬧的旁客,不屑一顧地孤芳自賞。天空下華燈初上的不夜城,電車不顧路人的安危笛聲四起;斑駁廢舊廠房門口雜草中躺著的嬰兒號啕大哭;年輕的母親嘴裏淌著血聲音嘶啞地乞討;妓院門口的姑娘像嗜血的蒼蠅,來往的過客一個都不放過;一邊喊著閃開一邊橫衝直撞的軍用卡車連續撞倒四五個街頭攤位,從小販身上碾過之後揚長而去,他們開心地大笑著,活像孩子們玩耍一群螞蟻般的簡單……

即將大學畢業的女大學生關萍露與同學們站在人潮洶湧的十字街頭,他們慷慨激昂地大聲演唱著:“九一八,九一八……”路兩邊的街燈格外耀眼,粉色如脂的旗袍把所有的光芒都散到圍觀的群眾身上。每個人都被感染著揮臂高呼:“還我東北!抗戰到底!”剛剛走過的麻花辮小姑娘也情不自禁地加入聲援隊伍,但很快被趕過來的一位麻子女拽走了。此刻,路燈上停靠的一隻隻飛蛾也愈擠愈多,好像在這裏尋找光的希望,它們完全忽略了燈的溫度,有的已經死了,有的還在努力掙紮著。

突然,警號大作,成群結隊的軍用卡車、摩托車像從土中遁出一樣把人群圍得水泄不通,剛剛參與示威的人群哭喊著驚慌四散,像失去方向感的蒼蠅四處亂撞。從軍車上擁擠下來的日本憲兵和特務們操槍往人群中噴射著火花,瞬間倒下的男女老少的身體上噴射出的鮮血掩蓋了路燈的亮光,飛蛾陡然變成了嗜血的怪物。關萍露被突如其來的一切嚇得隻是驚恐地睜大眼睛不知所措,猛然間被一隻強有力的大手拽著跑向了旁邊的弄堂裏,她像一隻剛剛斷線的風箏,已經沒有了自己的方向,脖子中的潔白圍巾此刻也隨風飄動不定。

不知跑了多遠,當身後的嘈雜漸行漸遠,兩人才停下腳步癱坐在地上,大口地喘著粗氣。不知道是誰的鮮血濺到了關萍露的潔白圍巾上,此刻顯得那麼顯眼。她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大口喘氣,一邊無聲地啜泣,眼淚滴在了沾血的圍巾上。而另一位穿著黑色中山裝的英俊青年趙世傑則皺著眉頭,使勁地用手捶打著背依的石牆壁,忘記了疼痛,隻記住了仇恨。

夜,無聲無息。夜,無人來嗅。

一日。驕陽酷暑。刺眼的陽光像一把利刃紮在草綠的大地上,連倔強的石頭都開裂著紛紛逃避。習慣了熾熱大地擁抱的小蜥蜴此刻也無法享受這樣的關心,一刻也不停息地奔向前麵猶如神工鬼斧雕刻的拱形石洞。那裏洞口縫隙下生長小野菊的土壤居然還帶著大地的潮濕,脈絡清晰的葉片卻詭異地隨著洞內的呼喊聲一起一浮。

關萍露、趙世傑、李芬芳、胖子、陳瞎子、小王等一幫熱血青年大聲討論著操槍射擊的注意要領,每個人都精神高度集中,男同學或許太過緊張,伴著從洞頂斜射進去的烈光,他們臉上的青筋暴露得一覽無餘。而女同學則有些不知所措地不停咽著唾沫,來掩飾自己的緊張。足可以容納百人的山洞此刻卻變為了熱血青年的殺敵練習場。斜光為證,回聲為證。突然,趙世傑右手握槍,輕閉左眼,還沒等其他同學反應過來,對著身前10米遠的瓷白酒瓶連開三槍。

三聲清脆震耳的槍聲之後,對麵的瓷白酒瓶紋絲不動,卻被手槍的後坐力震得手腕發麻,陡然手槍“啪”的一聲掉在地上。趙世傑一邊掩蓋不住疼痛直喊“哎喲”,一邊還故作鎮定地替自己辯白:

“唉,怎麼搞的!是不是這槍有問題!我學過打槍的。”

“古人雲,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來!我來!”陳瞎子一把從地上撿起手槍,白了趙世傑一眼,像模像樣地透過手槍準星瞄準前麵的酒瓶靶子。一陣靜寂之後,扣動扳機,手槍啞然失聲,一聲不響。一陣哄堂大笑,陳瞎子的臉陡然成了茄子顏色。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胖子一把從陳瞎子的手中奪過槍來,開始自言自語地嘟囔:

“你個陳瞎子瞄什麼瞄,你能瞄得到嗎?不打中自己人才怪。你看,保險也沒打開。世傑剛才說了,保險要先打開。”

胖子像久諳沙場的將軍,一邊把槍側身的保險打開,一邊不容猶豫地對著目標,“砰砰砰”就是三槍,對麵的瓷器酒瓶像看笑話的過客,還是紋絲不動。

胖子像泄了氣的皮球,擦著頭上的汗珠閃到一邊。

李芬芳故意譏笑道:“胖子你也是空頭理論家,連這瓶子都打不準,還怎麼打漢奸?”

李芬芳的嘲諷還沒有得到別人的回應,卻意外地遭到洞裏一隻赤灰色小耳長尾巴大老鼠的騷擾,嚇得她“啊”的一聲躲在趙世傑的身後,戰戰兢兢地望著不速之客驚恐未定。陳瞎子此刻也沒有了剛才那副誌在必得的神氣樣,看到大老鼠之後也上躥下跳地大喊大叫:

“老鼠,我最怕老鼠。這山洞裏怎麼會有老鼠?”

在大家驚慌失措地在洞內躲閃時,一直沒有發聲的關萍露緊盯著闖入他們訓練場的這位不速之客,左右看了下身邊同伴們個個尖叫的失魂樣,彎腰瞬間從地上撿起一把手槍,雙手緊握扳機,“啪啪”就是兩槍,但隻把地上的石土打得四濺,未傷老鼠一根毫毛。手槍的後坐力還險些讓她跌倒,關萍露趔趄著向後退了幾步,不甘示弱地又向亂竄的老鼠開了一槍,居然打中了。倔強的老鼠掙紮了一下,長尾巴也變得靜悄悄了。

“哇!關萍露神槍手!關萍露是天才啊!”被大老鼠嚇壞的眾人麵對關萍露最後一槍的神勇,自發地鼓掌歡呼起來。

關萍露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大口地喘著氣,雙手緩緩將手槍放下來。麵對大家的讚揚,她用驚詫的眼神回應著一切,額頭齊整的劉海下麵,汗珠慢慢滲了下來。

“天哪,是我打中的嗎?我可從來沒摸過槍。”關萍露展開了笑臉,盯著大家問道。

此刻洞內又恢複了平靜。隻有洞外的蟬鳴聲此起彼伏。

趙世傑從旁邊一個石堆旁邊的木匣子裏拿出一個手榴彈,高高舉在手上,大家不約而同地都圍了過來。陳瞎子使勁推了推眼鏡,努力地看著。胖子用手拍了拍屁股後的泥土,仰著脖子奔過來。李芬芳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趙世傑看得入神。關萍露用袖子擦去額頭的汗珠,低著頭向這邊走來。趙世傑把一隻腳踏在旁邊的暗黑木箱子上,一隻手舉著手榴彈,一隻手比比劃劃,激動地說:

“剛才萍露表現得很好!我們繼續練習投手榴彈!你們看,這是小鬼子的手榴彈,是從一個二鬼子那兒買來的。”

趙世傑把手榴彈呈到大家跟前,一一告訴如何扣住扣環,如何拉開弦線。每個人盯著手榴彈看來看去,感到的隻是新鮮。

胖子挪著肥胖的身體擠到趙世傑身邊,伸手拉住了趙世傑手上手榴彈的扣環說:“我來試試。”

頓時,趙世傑嚇得臉色發白,顫抖著抓住胖子的手說:“胖子,你要把大家都炸死啊?我們現在開始練習,從頭學起。李芬芳,你先拿住一個。”

李芬芳上前一步,搶過他們手中的手榴彈,緊緊抱在懷裏,生怕它會一下子飛走。她用驚恐的眼神盯著胖子,一動不動。

為了練習方便,大家用山洞外麵的幹草捆綁了一個真人大小的草人,而且還用毛筆在草人身上寫上兩個楷字—漢奸。

最先投彈的就是告訴大家注意動作要領的趙世傑。他熟練地用右手小拇指扣住扣環,其餘四指緊握手榴彈,向前邁上一步,鄭重其事地喊道:臥倒!

這種手榴彈一般爆炸的時間是四到五秒,殺傷範圍是七到十米。可趙世傑剛剛投出兩三秒的時間裏,大家劈裏啪啦地都原地倒下了,有的人趴在地上還緊捂著耳朵。幾分鍾過去了,那顆投出去的手榴彈像失聲的啞巴一樣,砰的一聲擊中“漢奸”草人之後一咕嚕滾到地上,一聲不吭了。

“怎麼沒炸呢?”胖子喘著氣,側過身子,向趙世傑問道。

“嗨!不會是沒拉弦吧?”趙世傑一臉的無辜,趴在地上,撓著頭。

突然,“漢奸”草人傾斜了一下,眾人急忙緊張地一個個都捂住了頭。草人繼續傾斜,懷著對大地的眷戀,掙紮搖晃了幾下,啪的一聲倒地濺起了一圈塵土。大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轟的一聲互相大笑起來。還沒等大夥笑夠,關萍露早已憋不住心中的怒氣,從地上猛地坐起來,一隻手使勁揉著一根雜草,一隻手指著大夥,惱怒地說:

“笑!你們笑個夠吧!明天刺殺漢奸行動就要開始了,像我們這群業餘殺手怎麼可能成功!”

眾人立即停住了笑聲,連忙附和道:“對對,我們抓緊再練……”

經過幾日的練習,他們感覺到刺殺漢奸特務的時候到了。

在雜草叢生、破舊不堪的廠房裏,一群人躡手躡腳地躲避著腳下的各種垃圾、碎木頭構成的障礙,頭上還要時刻小心多年不曾動過的厚如胭脂的黑色蜘蛛網,周圍的牆壁上煙熏火燎,早看不清最初的模樣,隻有累累彈痕留下的戰火痕跡訴說著曾經發生的一切。幾個膽小的姑娘緊緊拉著彼此的手,迎著殘陽最後的光線來到一處空曠的草地前,從草叢中尋覓到一些參差不齊的破磚爛瓦架起了一個簡易的磚桌。磚桌上放著一隻敞口白色大酒碗,剛剛倒入的白酒搖晃著像一麵跳出酒碗的平麵鏡,旁邊放著的一把寒光熠熠的單尺小刀像壯士出行的利劍,連精於攻擊的蚊子都不敢停留在上麵一分一秒。關萍露、趙世傑等人像一個橢圓一樣把磚桌圍起來,大家低著頭不語,靜靜地看著桌子上的風起雲湧。

“來,我們六人今天歃血為盟,為了除去漢奸趕走日本鬼子,死而無憾!誰先來?”關萍露率先打破了沉默,指著瓷碗中搖晃不定的白酒,說道。

“我帶頭!”趙世傑上前一步將兩邊長衫的袖子卷起來,右手拿起小刀用鋒利的刀刃在左手中指上輕輕一劃,一股鮮紅的血瞬間湧上來,滴進了磚桌上的白酒碗裏,頃刻沉入碗底,四散開來。

其他人順手接過小刀依次將自己手指上的血滴進碗裏,白酒浸染著鮮血變得格外豔麗而熱烈。陳瞎子天生膽小,戰戰兢兢地一直在別人身後徘徊,被關萍露一陣痛罵,直言連這點血都怕,還如何去殺敵殺漢奸,接著她一個眼色,讓趙世傑抓住陳瞎子的手,替他開刀。而胖子也特別配合地,從後麵一把抱住了他讓其動彈不得,趙世傑在陳瞎子手指上輕輕一劃,血滴入碗裏,泛起一圈小漣漪。陳瞎子立刻用嘴吮住手指頭,轉著圈哼哼著。李芬芳看著陳瞎子的醜態,忍不住用手捂住嘴笑出聲來。但小刀轉到自己手上時,也還是猶豫了片刻,閉著眼睛,咬著嘴唇,將自己的鮮血滴進了碗裏。

關萍露使勁將刀子插在桌麵上,表情堅定地說:“好,我們以前都是同學,現在是戰友,青年抗日鋤奸隊今天成立。熱血除奸,報效祖國!”

大家握拳揮手,熱血沸騰,齊聲地高呼:“熱血除奸,報效祖國!”

“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趙世傑端起酒碗,掃視了眾人一眼,慨然低吟。

李芬芳聽罷,瞪著趙世傑問道:“這不是汪精衛那個大賣國賊的詩嗎?”

趙世傑一點也沒有感到尷尬,而是出奇地冷靜。

“是的,這是當年汪精衛刺殺攝政王時寫下的豪言壯語,現在我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們要殺他手下的漢奸,誰要敢賣國,我們絕不答應。”

還沒有等趙世傑說更多的話,關萍露喝了一大口酒,顧不上擦去嘴角的酒滴,凝望著每個人,激動地說:

“我關萍露雖是女子,但殺敵決心絕不讓須眉!現在我當著大家的麵,也作一句詩,作為我們這次行動的見證!”

還沒等大家反應過來,關萍露轉身走到斑駁的牆壁前,滿含熱淚寫下了“慨然燕歌行,頭顱一擲輕”這一行字。趙世傑此刻深受關萍露的誌氣感染,一仰頭也喝下了血酒。胖子、李芬芳、小王、陳瞎子此刻也表情凝重地喝下血酒。大夥都認真地望著關萍露的血書,心潮激蕩,默默無言—此時無聲勝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