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生來就是注定要挨擠的,而且是要一生一世的挨擠。一個“擠”字,幾乎涵蓋了我一生中所有的生活方式。每時每刻,我不是把別人擠倒,就是被別人擠倒,因為我和對方似乎就是以擠倒對方為目的而擠的。
擠,是一種方式,也是一種手段,更是一種本事。擠,可以是一個人擠另一個人,也可以是一夥人擠另一夥人,也可以一個組織的人擠另一個組織的人。
擠,都是有方向的,不是亂擠的,而且從古到今似乎沒有什麼大的變化。一般而言,就是從下往上擠,從外往裏擠,從生往死裏擠,從狹窄往寬敞裏擠。窮人往富人堆裏擠,貧賤往高貴堆裏擠。
在擠麵前,你是別無選擇的,你可能是主動的也可能被動的擠,但離不開擠。你可以不去擠別人,但不能逃避別人擠你。於是,會擠、能擠就成了一種本領,這樣的人也就成了搖錢樹,誰都想把這樣的樹栽到自己的院子裏。
我不是會擠、能擠之人,但是也一直堅強地活在擁擠的世界裏,也奮不顧身地從貧窮階層往富有階層裏擠。盡管擠得我精疲力竭,心力交瘁,傷痕累累,但我還是在擠著。因為我知道,一旦我被擠到這個社會的邊緣,成為這個社會發展的分母,不會博得別人半滴眼淚的,在這個擁擠的時代裏,挨擠或被擠傷擠死是不能獲得同情的。
當我還是一個肉眼看不見的精子時,也不知道從哪裏來那麼多和我一樣的家夥,足有兩億之多,他們和我一起湧進了一個黑暗狹窄的通道。大家都奮力地向前擠著,因為我們誰都知道我們的終極目標——與一個卵子結合。
我們任何一個精子與卵子結合的機會是少得可憐的,幾乎是兩億分之一,這幾乎是世界上最殘酷的競爭了,也是最為激烈的擁擠了。我們很清楚,要不與卵子結合,要不就死亡,二者必選擇其一。
我在那次最殘酷的擁擠中,有幸獲勝,與惟一的卵子結合進而成為一個胚胎,慢慢地發育成人,躲在母親的子宮裏,度過人生中最為溫暖的十個月。
母親的子宮,隻收留我十個月。我實在是不願意離開,但是子宮就把我往外擠。我知道,我在擠的麵前,又麵臨著生與死的選擇——要不我擠出生命之門,要不就死掉。我似乎沒有任何猶豫,選擇了前者,要擠出生命之門。我不知道外麵的世界怎麼樣,但為了活著,我就必須擠出去,盡管我可能被擠死。
那可能是世界上最狹窄的門了,我軀體的大小和門的寬度相差甚遠,但我還是不加任何思考地往前擠。我那嬌嫩的身體,脆弱的骨骼,都被擠的變形錯位了。
二十幾厘米的距離,我卻擠了十多個小時,這是我人生最開始時的路程,它是那麼的短,可我走得那麼艱難。不,那不是走,而是擠,擠得那麼不容易。這也許是生活給我一個下馬威,提醒我以後的旅程不可能一帆風順。當我把自己赤裸的軀體暴露在陌生人麵前時,我哇哇大哭。我覺得,這一次擠對我來說,太艱難了。
在我好不容易擠到這個家庭裏,成為這個家庭裏的一員時,我才發現並不是受所有人的歡迎,最起碼哥哥就不歡迎我,因為我把他從母親的懷裏擠走了。
後來弟弟又擠了我,把我擠出了母親的懷抱,母親的被窩,和哥哥擠在一張並不寬大的被子下麵,因為家裏窮,沒有多餘的被子,我們兩個隻能擠在一起。哥哥比我強壯有力,而我卻幹枯瘦小,所以很多個夜晚我都被擠出被窩,被凍得哇哇大哭。
家裏窮,好吃的東西必然就很少。我和哥哥、弟弟都想吃到,但每個好吃的東西我們三個都吃一樣多是不可能的,於是我們都往爸爸媽媽跟前擠,力爭和他們保持著最近的距離,爭當他們眼裏的乖孩子。我所用的方式,就是極力地幫媽媽幹活,做家務,以博得母親多餘的賞賜。
小時候,和小夥伴玩得最多的遊戲就是“擠香油”,這種遊戲的玩法就是大家站在一起,奮力地擠占一個位子。在這個遊戲中,我從來沒有獲勝過,一直充當失敗者,原因就是我身單力薄,根本不是人家的對手。
上學了,我們的生活就更加擠了。為了擠全班的第一,全年級的第一;為了擠名額有限的三好學生,我們讀死書,死讀書,在書中擠分數。我們知道隻有拿到最高的分數,才能在父母老師的心目中擠出一個好位置。
為了把所有的同學都擠在後麵,我每一天,甚至在節假日,都在書本裏擠來擠去。學習,再學習,也擠掉了很多本屬於我童年的快樂時光。老師和家長在我們的後麵不停地教導我們:人生能有幾回擠,此時不擠要後悔。現在不擠,就會被擠到田裏種地,擠到馬路上掃垃圾,擠到牛圈裏去擠牛奶。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去擠,但是我親眼看見了,也親身體會到父母被擠出來的結果,他們不得不為自己被擠出來這一結果負責。他們可能從事著世界上最為辛苦的勞動,但卻收獲世界上最低微的回報。他們在一年中有幾個月沒有東西添飽自己的肚子,還連累自己的孩子也一樣麵黃肌瘦。
我知道,如果我不努力地去擠,那麼我隻有去重複父母的命運,那是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因為我已經受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