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成見方振藻說出這些不成材的話,心裏已存著幾分不快,隻是不敢表示反對罷了。略略的搖著頭答道:“猜不出是甚麼。”方振藻笑道:“賭博,你也不知道嗎?我賭博輸贏,隻憑運氣,不用法術,一用法術,便贏了也沒趣味。你要知道我此刻極得意的事,並不是賭博贏了錢,也不是酒喝的痛快,也不是得了生得漂亮的女子,我料你決猜不著我為甚麼事得意。你我不久就要分離了,我不能不把得意的事說給你聽。”後成忍不住插嘴問道:“好端端的為何就要分離呢?”方振藻忽然長歎一聲道:“數由前定,誰也不知道為著怎的。前次我向你要五百兩銀子的事,你不曾忘記麼?”後成道:“還記得是曾有這們一回事,不過日子久了,沒人把這事放在心上,師傅不提起,弟子是差不多忘懷了。”方振藻點頭笑道:“我平日拿旁人的錢使用,也記不清一個數目,從來也沒想到償還,惟有你那五百兩銀子,便到臨死也不會忘記。”後成道:‘那算得甚麼,何必這們擱在心上。”
方振藻道:“那卻有個緣故,銀子雖隻五百兩,用處倒很大。九塘口如是庵的住持尼淨緣,早五年前本來就和我要好。我嫌他年紀大了些,有三十九七歲了,不願意時常到如是庵裏去。淨緣恐怕我把他拋棄,想出些方法來牢籠我,他有幾個年紀很輕的徒弟,他都一個一個的用藥酒灌醉了,陪著我睡,我隻是不大稱心如意。離如是庵四五裏路遠近,有一家姓陶的紳士,是有名的富戶。陶家有個在浙江做鎮台的,死在任上,留下一個新討進來的姨太太,年紀才十七歲,生得著實漂亮,並是良家的女子,陶鎮台設計討進來的。陶鎮台一死,陶夫人的醋心不退,逼著這十七歲的姨太太在陶家守節。姨太太不敢違拗,就隨著陶鎮台的靈柩一同歸到陶家來。
“湊巧搬運靈柩的那日,我在半路上遇著了。像那姨太太那般嬌麗的女子,我白在世間鬼混了幾十年,兩隻無福的烏珠,實在不曾瞧見過一次。這時雖是在半路上偶然遇見,但我的三魂七魄,簡直完全被他勾著去了。我知道陶家是個有錢有勢的人家,那陶夫人治家又十二分的嚴謹,誰也不能到他家做出奸情事來。我尋思無法,隻好求淨緣替我出主意。淨緣倒肯出力,專為這事在陶家走動了好幾個月,勸說得姨太太情願落發出家,終身皈依三寶,就要拜淨緣為師。叵耐陶夫人不答應,說是落發出家可以,但不許在如是庵出家。自己拿出錢來建了一個小小的尼庵,就在陶家的住宅背後。不知從甚麼地方招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尼姑,陪伴那姨太大。姨太太便真個落發修行起來,隻苦了我和淨緣,用了多少心思,費了多少氣力,到底不曾如著我的心願。
“幸虧淨緣能幹,漸漸的和那老尼姑弄熱了,知道老尼姑也不是個九根清淨的人,生性極是貪財。淨緣費了許多唇舌,他才答應了能送他五百兩銀子,他方肯耽這驚恐。因此我那日向你要五百兩銀子,就在那夜,老尼姑將淨緣給他的藥酒哄騙得姨太太喝了,迷迷糊糊的與我成了好事。次早醒來,生米已經煮成了熟飯,翻悔也無益了,索性要嫁給我做老婆。若論他的模樣性格,本來做我的老婆也夠得上。不過,我是一個天空海闊來去沒有掛礙的漢子,多添一房妻小,便多添一層掛礙。並且他已經落了頭發,娶回家來也不吉利。隻是我心裏雖然這們著想,口裏仍敷衍他,教他安心等待,等到頂上的頭發複了原,即娶他回家。他怨我沒有娶他的真心,幾番對我說,你既不能娶我回家,這裏是佛門清淨之地,你從此就不要到我這裏來了罷。免得風聲傳到夫人耳裏,我的性命便活不了。”
後成聽到這裏,不覺慘然說道:“可憐,可憐。”方振藻道:“這有甚麼可憐?我花了五百銀子,用了許多心計,才把他弄到手,沒快活得幾日。我不是呆子,怎麼能隨意丟開呢?並且我花錢費事,受怕耽驚,為的就是他一個人。我對他這們有情,論理他對我也應該如此,而他竟忍心教我不要再去,我如何能甘心咧?好在我不比尋常人容易被人識破,每夜等大家睡淨了才去,天未明就出來,一晌除了淨緣和老尼姑之外,絕無人知道。
“前夜也是合當有事二更時候,我到他那裏,他還坐在床上等候,不曾睡下。一見我窗眼躥進去,即跳下床對我揚手,教我不要高聲。我問為甚麼?他指著對麵房間,就我耳邊低聲說道:‘今夜有兩個年輕的尼姑,到夫人那裏化緣,夫人見天色晚了,就留兩個尼姑歇宿,親自送到這裏來,此刻在對麵房間裏睡了。我恐怕你不知就裏,進房和我隨便談話,給他們聽見了,不是耍處,所以坐在床上等候。’我當下聽了這些話,也不把放在心上,打算上床睡覺。無奈他的膽小,定不肯我在那裏睡,逼著我離開那房。我心裏不免疑惑起來,暗想:若真是兩個年輕的尼姑來這裏化緣,出家人斷不肯多管閑事,怕到這個樣子幹甚麼呢?看他這樣慌張的情形,對麵房間裏睡的多半不是尼姑。我既生了疑心,益發不肯走了,蠻將他抱上床同睡。平日我本來不待天明就走,前夜卻有意睡到日高三丈,還假裝睡著不起來。任憑他推會揉一會,在耳邊低喚一會,掩麵飲泣一會,我隻作睡著了不做聲。他急得無法,穿衣下床出房去了。我在床上聽得他走出房門,隨手將門帶關,在外麵鎖了。我才睜眼一看窗戶,隻見窗紙上照著一個黑影。從窗紙小窟窿裏,現出一隻黑白分明的俊俏眼睛來,那眼光正射在我身上。我心想:不好。他昨夜所說的,並非假話,據這眼光和黑影看來,不是一個年輕尼姑是甚麼呢?立時打算踢破窗門逃走。忽聽得窗外發出嬌滴滴的聲音向我叱道:‘那裏來的惡賊,敢汙穢佛門清淨之地。’我這時見已有人叫破,也就用不著急急的圖逃了。這尼姑的容貌生得怎樣,雖隔了一層紙,不曾看出,然那隻勾魂的眼睛,是已見過的,覺得比陶家姨太太的還要動人幾分。我何不瞧他一個仔細,如果有十分姿色,兩個年輕的尼姑,又在外麵化緣,料沒弄不到手的道理。這主意打好,已走近了窗戶跟前,即聽得外麵又有一個很嬌嫩的聲音問道:‘妹妹怎的還不動手呢?若給惡賊跑了,豈不可恨嗎?’我當下聽了這話,隻是好笑。若不是想看他們的心急,原以為可以不作理會的,那曉得我這條性命,就險些兒送掉在那房間裏。虧得我急於要看他們,一舉手衝破了窗門,躥出窗外,誰知我的腳還不曾點地,迎頭就是一劍飛來。我才大驚,不敢怠慢。一麵招架,一麵偷眼看兩尼姑的容貌體態,真是一對嫦娥仙子。我一落眼,渾身骨節都不由得酥軟了。隻因那兩口劍非同小可,緊緊的揀我要害刺來,性命隻在呼吸的關頭,不容我再有旁的念頭。使盡平生本領想將兩人製服,無奈兩人不肯放鬆半點。一折身,我**上早著了一下。我立腳不牢,便借遁光跑了。我逆料那兩個丫頭既有那們大的本領,遇了我必不肯輕輕放過,我昨夜安排好了,專等他們趕來。果不出我所料,昨夜二更以後,他們自投羅網,逕到參將衙來找我,兩個都披我活捉生拿了。你想:這們兩個天仙也似的人兒,既落到了我手裏,還愁他不給我快活麼?你看我如何不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