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歐陽繼武在兩江總督衙門裏當差,公館在參將衙門隔壁。超速首發歐陽家的花園和參將衙門的花園,隻隔一堵短牆。那時參將是旗人慶瑞。慶瑞雖是鑲黃旗的人,學問人品在漢人的武員中,都很難得。歐陽繼武歡喜賦詩,和慶瑞極要好。彼此往來,無間朝夕。慶瑞因走大門出入,彼此都有不甚方便,特地將花園短牆打通,安一扇便門,名做好順門。慶瑞不到歐陽家來,繼武便過慶瑞那邊去歐陽繼武看慶瑞在南京最要好來往最親密的朋友,除了自己而外,就隻一個姓方名振藻的。
方振藻不知是哪一省的人?年紀四十來歲,生得凶眉惡眼,滿臉橫肉,一沒有一定的職業,二沒有一定的居處。時常喝得大醉,跑到參將衙裏來,同慶瑞要銀子去做賭本。慶瑞總是殷勤招待,方振藻要多少銀兩,慶瑞便如數拿給他。歐陽繼武見過無數次。慶瑞有一次拿銀子遲了三點兒,方振藻乘著酒興,竟拍桌大罵慶瑞。慶瑞隻是笑嘻嘻的陪不是,方振藻還是忿忿不平的拿著銀子去了。
歐陽繼武看了,心裏實在代慶瑞不平,問慶瑞道:“軍門該欠了方君的銀子嗎?”慶瑞笑道:“你看他是能有銀子借給我的人麼?”歐陽繼武道:“然則方君憑甚麼屢次向軍門要銀子呢?”慶瑞搖頭道:“他並不曾向我強要,是我願意送給他用的。”歐陽繼武聽了不明白,接著問道:“方君和軍門是有親麼?”慶瑞說:“不是,是很要好的朋友。”歐陽繼武心想:慶瑞雖是武職,卻是個文人,並且是世襲的武職,非寒素起家的可比,怎麼會有這們一個很要好的朋友呢?因問慶瑞道:“我聽說方君在外麵的行為很不免有些失檢的地方,軍門也微有所聞麼?”慶瑞道:“不知你所謂失檢的地方,是指那一類而言?”歐陽繼武道:“酗酒行凶,賭博相打,固是方君每日必有的尋常事,好象我還聽得人說:他在這南京城裏,行強霸占有夫之婦,並將人丈夫打傷的事,已做了好幾次了。一般受他欺淩的人,就因他是軍門要好的朋友,不能奈何他。軍門耳裏也曾聽人說過這些事麼?”慶瑞點頭歎道:“何嚐沒聽人說過。我就因為他是我要好的朋友,不能將他怎樣。”歐陽繼武道:“不能勸他改過麼?”慶瑞道:“他肯聽我勸倒好了。”歐陽繼武不好再往下說,然心裏很不以慶瑞這般對待方振藻為然。疑心慶瑞有甚麼不可告人的陰私,被方振藻抓住了,因此不敢與方振藻反臉,歐陽繼武一有了這種疑心,對慶瑞也就漸漸的冷淡了。慶瑞到歐陽家三四次,歐陽繼武才肯去回看一次,慶瑞倒一點兒不覺著的樣子。
這日,朱秀才帶著歐陽後成來了。歐陽繼武一聽朱秀才說出來投奔的緣由,也很覺得淒慘,並十分感謝朱秀才護送後成的盛意。當下收拾了兩間近花園的房間,給朱秀才和後成住。歐陽繼武的子女,年紀都隻得三四歲,繼武把後成作自己兒子看待。繼武的夫人,也很賢淑。後成住著,倒比在家適意。繼武見朱秀才這般仗義,甚是欽佩。就留在家中,仍教後成的書。後成雖則住在這裏比在家適意,然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母親慘死,自己不知要到甚麼時候才能報仇雪恨,不由得又傷心起來。卻又不敢出聲,怕叔父嬸母聽了難過。總是躲在花園角上一株老梨花樹下,嚶嚶的啜泣。那梨花樹距離歐陽家內室遠,距離慶瑞的書房很近。
慶瑞這夜因在書房裏有事,直到三更時分還不曾安歇。忽聽得花園裏有哭泣的聲音,很吃了驚。連忙走到花園裏細聽,哭聲從短牆那邊梨花樹底下傳來。慶瑞身體矯健,一聳身就到了梨樹旁邊。這時後成隻顧拿膀靠著梨樹,頭伏在手膀上抽咽不止,並不知道有人從牆頭上飛過來了。
慶瑞有幾日不曾過歐陽家來,不知後成師徒來投奔的事。一時忽見這們一個小孩,獨自在這人跡輕易不到的地方傷心痛哭,自不能忍住不問。遂輕輕在後成頭上拍了一下,問道:“你這孩子是那裏來的?在這裏哭些甚麼?”後成不提防有人來,倒著實嚇了一跳。忙止了哭聲,抬頭一看,借著星月之光,見是一個儀表魁偉的人,慈眉善目的望著自己,好像很希望自己快些回答他的模樣。後成看了,覺得詫異。暗想叔叔家裏,並沒有這們一個人,這人是那裏來的呢?並且他走到我跟前來,怎的一沒聽得門響,二沒聽得腳聲呢?後成心裏既有這種疑慮,便不先回答,反問慶瑞道:“你老人家貴姓?是怎樣進這花園來的?”慶瑞一聽後成的口音,和歐陽繼武相似,又見出言從容有禮,已料知必是繼武的同鄉或親戚,遂笑答道:“我是隔壁慶家的。(旗人本無族姓,漢人每以其名字之第一字為姓。例如:呼榮祿為榮中堂,呼端方為端撫台。)你是歐陽家甚麼人?有甚麼事受了委屈?盡管向我說出來,我能替你作主。”
慶瑞這替後成作主的話,不過是哄騙後成,想後成說出所受委屈來的。在慶瑞這時心裏,以為小孩便受委屈,也不過是要吃甚麼沒吃著,要穿甚麼沒穿著,或者因頑皮被大人責罵了,一時難過就哭了出來。而後成是個有根基的小孩,初到歐陽繼武家的這日,就聽得他嬸娘對他說過隔壁是參將衙門,參將慶瑞和他叔叔很要好的話。一聽慶瑞的言語,心裏也料知這人必就是慶參將,遂對慶瑞說道:“你老人家就是慶老伯麼?我叫歐陽後成,才從醴陵到我叔叔這裏來的。”
慶瑞既和歐陽繼武深交,繼武有兄有侄在醴陵居住,是知道的。當下點了點頭道:“不錯,令叔曾對我說過他有個哥子住在醴陵,他侄兒已將十歲了。你甚麼事這時分一個人在這裏哭呢?你叔叔打了你麼?”後成連忙搖頭道:“叔叔很喜歡我,不會打我。”慶瑞笑道:“然你嬸娘打了你麼?’後成也搖頭道:“嬸娘更不會打我。”慶瑞道:“你這孩子真奇怪,既是沒人打你,你半夜三更的,獨自躲在這裏哭些甚麼呢?也不怕你叔叔嬸娘聽了不快活。”後成道:“我就為的是怕叔叔嬸娘聽了不快活,才獨自躲在這裏哭,沒想倒驚動了老伯,下次再不敢到這裏來哭了。”說罷,轉身要走的樣子。慶瑞聽了後成這幾句話,又看了後成的舉動,覺得不是尋常小孩,鬧穿鬧吃和受了責罵的哭法。不問個明白,似乎有些放心不下,遂伸手攔住後成,隨握了後成的小手,說道:“你同到我那邊去玩玩好麼?”後成仍低頭用手揩著眼淚,說道:“今夜已深了,明日當隨叔叔到老伯那邊請安。”慶瑞不依道:“夜深不要緊,來罷。”說時,拉著後成便走。開了好順門,把後成引到書房裏。就燈光看後成生得貌秀神清,姍姍如有仙骨,心裏不禁欣喜道:“你為甚麼事哭?說給我聽,我總有力量替你做主。”後成見慶瑞盤問,不能隱瞞不說,隻得將家裏的情形和盤托出的說了一遍。說完了,又掩麵抽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