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立時現出焦急不耐煩的樣子答道:“你搭救的,是我的兒子女兒;我們官宦之家,失了兒子女兒,就不追尋嗎?休說還在廣東,便是九洲外國的人救了去,我也得追尋回來呢!你這話才問得希奇!我於今父子母女團圓的心思,比火燒還急!承你的情搭救了,請你快教他們出來;我們見了麵,自有重重的謝你!”
女子兩眼流淚,幫聲說道:“你是我們兒女的救命恩人,就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可憐我夫婦都差不多半百世紀的人,膝下就隻這一兒一女,這回若不是恩人搭救,……”說到這裏,以下嗚咽得不能成聲了。
男子立起身來催促道:“快去帶他們出來罷!”
方濟盛本來沒有疑心;因見二人這麼急切,到感覺得有些可疑了!更不肯不問個明白,就帶小孩出來!盡管女子哭泣,男子催促,隻是從容不迫的說道:“請坐下來談。二位既到了舍間,還愁見不著麵嗎?二位這回從那裏來的?少爺小姐有多大的歲數了?怎生會到那小客棧裏去住的?同住的是……”誰字還不曾說出口,男子已急得跳起來,狠狠的指著方濟盛,厲聲說道:“你好毒的心肝!你可知道,人家骨肉分離,是不是極傷痛的事?還有心和你閑談嗎?”
女子連忙止住男子道:“你也不要心急,不能怪他!我們要見兒女的心切是不錯;不過他是搭救我們兒女的人;不問個明白,怎能放心呢?你何妨且把話說明了,再求他帶秋官桂香來見麵呢?難道承他的好意搭救了,他會把我們的兒女隱藏起來嗎?”
方濟盛笑道:“對呀!”男子仍是氣忿忿的坐下來,望著女子說道:“你去和他說罷!我心裏簡直刀割也似的痛,甚麼話也沒精神說了!”
女子即拿手帕,揩幹了眼淚,勉強陪著笑瞼,對方儕盛說道:“你老人家不要見怪!外子從來性急,又是中年過後,才得這一兒一女!兒子因是甲子年八月生的,取名秋官;女兒是乙醜年八月生的;生的時候,外子恰在場屋裏,因取吉利的意思,名做桂香。今年一個八歲;一個七歲了。
“這一對兒女,不但我夫婦鍾愛,就是他姨母姨父,也鍾愛的了不得!前月他姨母生日,我自己病了,不能去慶籌;就打發這對兒女,派人送去。在他姨母家,住了幾日,姨父親自送他們回家來。他姨父是生性鄙吝的人;要落在那小客棧裏歇宿,想不到出了這大的亂子!可慘他姨父,竟活活的燒死了,連屍體都無處尋覓!我夫婦因等了幾日,不見兒子回來;正要派人去姨母家迎接,姨母也正因不見姨父回來,派人到舍間來問。
“我夫婦一聽已經送回來了的話,就料知事情不好!從姨母家到舍間,隻有半日旱路;照例是這日動身,到揭揚寄宿一宵,次日早措船,午飯複便到了舍間。我們起初還以為是壞了船。及至打聽近半月以來,這條河裏,不曾壞過一條船;就疑心是在揭揚出了亂子!我夫婦遂親到揭揚,好容易才打聽出來!因為那夜被燒死了的姨父,僅剩了一團黑炭,認不出麵目;小客棧裏又不知道客人姓名,為的簿據都已燒了。幸虧找著了兩個那夜同住那客棧的人;他說曾親眼看見,做拷綢生意的方濟盛老板,搭救了兩個小孩,但不知安頓在甚麼地方。
“我夫婦得了這消息,心裏略放寬了些!仔細問那兩個客人:那夜親眼見的小孩,是怎生模樣?客人說出來的情形很對!我們就知道承方老板搭救的,必是小兒秋官小女桂香無疑了!所以兼程趕到府上來。我夫婦自從得到不見了小兒女的消息起,到今日已半個多月,白天沒安然吃一頓飯,夜間沒安然睡過一覺,整日整夜的,拿眼淚洗臉!外子生來性急,更是不堪,已幾次要尋短見了!望老板不要見怪他言語衝撞,實在是情急,口不擇言!”
方濟盛見女子口若懸河,說得源源本本,有根有蒂;不由得不信以為實!慌忙立起身來,反向那男子拱手陪笑道:“先生也休得見怪!我便去叫令郎令媛出來。”男子這才現出笑容,也起身拱手說勞駕。
方濟盛走到裏麵,對朱複舜華笑道:“你們的爹媽都來了。快隨我去見!”兩個孩子聽了,似懂非懂的,也不說甚麼;隻笑嘻嘻的,都牽住方濟盛的衣,一同到外麵來。
那男子見麵,幾步跑上前,搶著朱複抱了;一麵偎著臉哭,一麵心肝呀兒呀的亂叫!女子也將胡舜華緊緊的摟抱了,和男子一般的傷心哭喊!朱複胡舜華也都哇的一聲,號啕大哭起來。一時慘哭之聲,震動屋瓦!
方濟盛的心很慈善;聞了這哭聲見了這慘狀,鼻子發得難過,兩眼內的無名痛淚,禁不住奪眶而出!及至仔細看四人哭做一團的情形,不覺心中又發生疑惑。
原來:兩小孩雖放聲號哭,卻不是至親骨肉,久別重逢,中心傷感的哭法;竟和見了麵生的人害怕得哭起來的一般!旋抬起頭號哭,旋極力撐拒!就是那一男一女,雖哭得淚流滿麵,也有幾點可疑之處!不知方濟盛覺得怎麼可疑?且待第二十二回再說。
冰盧主人評曰:拐匪離人骨肉,甚至戕害兒童性命,為人類之蝥賊。曹喜仔葬身火窟,可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方濟盛家突如其來之一男一女,男子舉動殊有可疑;女子一席話,委婉曲折,絕無破綻。非善詞令老不辦!然朱胡二人複入厄運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