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深沉的夜色平靜得就如同每一夜,微弱的星光在遠方的夜空若隱若現,妝點不出熱鬧的氛圍,倒顯得有氣無力般的搖搖欲墜。
詩奕無神地拿起毛巾包住潮濕的長發,木然走出房內的浴室,暫停運轉的腦子拒絕去思考孟純琬對她說過的一字一句。隻要別去想,心就不會痛,她可以當作自己從來都沒聽過這件事,把所有令她難過的事全封在心底那個不為人所知的角落。
她在梳妝台前坐下,機械化地一下又一下擦幹長發,直到手中的毛巾已經半濕,她將毛巾擱下,抬眼望向鏡中的自己。
“啊——”乍見鏡中反映出房內另一個身影,她渾身一震,忍不住尖叫了一聲。
“原來我現在在你心中又變成鬼了。”墨上塵自嘲地一笑,兩眼仍直視著鏡中她的臉龐。
聽見他熟悉的聲音,詩奕勉強定下神,回過頭麵向他,但眼神仍垂得低低的。“墨哥哥,你嚇到詩奕了。”
“你大哥沒教你跟別人說話時眼睛要直視對方嗎?”墨上塵的聲音透著一絲冷意直凍人她心底。
詩奕不自覺瑟縮了一下,仿佛被他話中的冷淡所傷。
“大哥有教過詩奕。”她乖巧地應道,勉強抬起頭望向他,卻直直望入他眼中赤裸裸的傷痛,因他出現而微微發疼的心房瞬間扭擰得快淌出鮮血。
“你打算就這麼騙所有的人一輩子?”他放柔了的聲音和臉上嗤笑的表情顯得極度格格不入,教人分不清該相信他的聲音還是他的表情。
她心頭一凜,但仍強裝出無辜的表情輕問:“墨哥哥,詩奕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真的不懂?你就用這張無辜的表情欺騙了所有愛你的人。你隻要眨眨眼,甜甜一笑,就哄得人把心全掏給你。”
“我沒有……”詩奕慌亂地搖著頭,承受不起這樣沉重的罪名。她沒有哄人把心掏給她,她隻是不想讓他們恨她,隻是這樣而已呀!
“你可以騙他們十幾年,為什麼不能再多哄我幾年?已經掏給你的心,現在你要我放哪兒呢?”墨上塵沉痛的閉上眼,這兩個多星期以來的折磨已經到達他所能負荷的極限,他再也承受不了更多了。
好疼!詩奕猛地揪緊心口,微微皺緊的小臉滲出涔涔冷汗。
墨上塵倏然睜開眼,無聲無息地欺身上前,粗糙的大手抬高她小巧的下巴,強迫她直視他。
每多望他一眼,她心中的痛楚就多添一分。詩奕逃避地偏過臉,不願看他。
他卻不讓她閃躲,硬扳過她的小臉麵向自己。“看著我,你看著我!告訴我你還記得我,還記得你對我說過的承諾。”
心中愈加劇烈的疼痛讓她再也負荷不住,拚命想將所有的痛和一幕幕快速飛掠過的模糊影像全埋回心底最深處。她狂亂地搖著頭,嘶聲喊道:“我什麼都不記得!你究竟是誰?為什麼要逼我麵對那些痛楚?”
墨上塵全身的氣力仿拂一瞬間被抽盡,箝住她下巴的大手絕望的滑落,無力地垂在他身側。就算她褪去了小女孩的偽裝,卻還是不記得他是誰。
“記得我是誰讓你們那麼為難嗎?”他望著她輕問,同時也問著那名忘了自己親生兒子的婦人。“記得自己愛的人是那麼容易的事啊!還是……你們根本就不愛我?隻有我一個人卑微地求你們多愛我一點……”
“別說了!別再說了!”詩奕痛極地大喊。他所說的每一字每一句就像一把把利刃狠狠插入她心中,像是要把她的心從胸腔中剜出。
“好,我不說了,再也不說了。”墨上塵心疼她臉上痛苦的神情,伸出手想撫去她臉上交雜的淚水和汗水,卻又在想到她對他的排斥時連忙打住。
腦中雜亂的影像交錯閃現,許多陌生的聲音在她耳畔叫喊著。詩奕蜷縮著身子,將幾乎要裂成兩半的頭深深埋入雙臂中,心上的痛楚逼得她將要發狂。
“好痛、好痛……別再逼我了……我什麼都不想記得……”
墨上塵心疼地望著她,卻隻能逼自己咬緊牙關,強抑下將她擁入懷中的衝動。記得他真的讓她如此難受嗎?
他苦澀地一笑,心中已經有了決定。如果他除了痛,什麼都不能給她,那就讓她忘吧!
“噓,很快就不痛了,忘記我……就不痛了……”他強忍下錐心刺骨的哀傷輕聲說。
就是因為太愛你,所以寧願讓你忘了我,若我隻能給你痛……
詩奕聞言一愣,待回過神時,他已經翻過陽台的矮牆,回到隔壁房間。
他走後,詩奕心中難言的痛楚終於慢慢平靜下來,但心頭莫名的空虛卻讓她有些不知所措。她坐回梳妝台,抓起吹風機將長發吹幹,驀然又一個影像從她腦海中掠過,模糊的影像依舊讓她看不清,但她卻呼吸突然一窒,心口一陣發悶。
她心慌地丟下吹風機,衝回床上,用棉被將自己從頭到腳包得密密實實的,深怕那無形的莫名痛楚又會找上她。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的意識開始變得模糊……
她看見另一個自己迷失在陌生的街頭,忽然一個機車騎士與她擦身而過,在交錯的瞬間,兩人四目相接,但她還看不清那人的眼,影像已經迅速退去。跟著她又看見另一個自己半跪在一名男子身後,一手拿著吹風機替他吹幹頭發,正當那名男子將要回過頭時,影像再次退去,接著浮現的影像中她和那名男子似乎為了什麼事在爭吵……影像無聲地不斷更迭著,她和那名男子出現在婚禮上,出現在遊樂團裏,出現在每一個可能的地方,他們擁抱、牽手、歡笑、爭吵,感覺彼此就像親人般熟悉,但每回她想看清楚他的臉時,影像總是迅速退去,讓她挫折得想哭。
接下來的影像中,詭異的隻剩下她自己,她拚命向前跑著,忽然一陣刺耳的煞車聲響起,輪胎滑過柏油路麵發出尖銳的磨擦聲,她愕然回過頭,看到那名身形高大的男子被車撞飛向一旁,一直看不清的麵容清清楚楚地刻在她心版上……
“阿塵——”
淒厲的尖叫聲分不清是來自於夢中的她還是現實中的她,兩者已混淆不清。
詩奕猛地坐起身,重重喘息著,額上的冷汗涔涔而下,刹那間,她記起了一切,記起了那個被她遺忘的丈夫,她承諾一生不忘的愛人。
忘了我……就不痛了……
他說過的話驀然在耳邊回蕩,詩奕狠狠倒抽一口氣。老天,她做了什麼?
“阿塵、阿塵……”她慌亂地唉道,顧不得雙腳被棉被纏住,掙紮著想下床。
她跌跌撞撞地衝向隔壁房間,半啟的房門讓她心頭陡生不祥的預感。她伸出顫抖的雙手輕輕推開房門,映入眼簾的一片黑暗靜謐得沒有半絲聲響。
“阿塵,你睡了嗎?我要開燈了。”她輕聲道,伸手探向電燈開關。
燈光頃刻亮起,寂靜的客房內隻有她一個人。她目光梭巡過鋪得平整的床鋪、空無一物的書桌和關上的衣櫃,整個房間找不到半點曾經有人住過的痕跡。
他走了?恐懼點滴滲入她急促的呼吸,她僵硬地走向緊閉的衣櫃,用力拉開衣櫃的門板,空蕩蕩的衣櫃裏隻有一疊折得整整齊齊的毛巾。她霎時慌了手腳,急急拉開書桌的抽屜,想找出他的護照和任何屬於他的東西,但什麼都沒有!沒有護照、沒有行李、沒有留下隻字片語、沒有任何他曾經來過的痕跡。
詩奕茫然地跌坐在床沿,側身倒在潔白的枕頭上,不期然,熟悉的味道竄入她鼻翼中,她終於找到一樣他沒帶走的東西。
她鼻頭一酸,抱緊枕頭,心慰且辛酸地嚎啕大哭。“阿塵……我想起你了,你聽到了嗎?我想起你了……”
沉睡的家人被她淒厲的哭泣聲驚醒,慌忙奔來,卻見她一個人抱著枕頭哭得好不傷心。
“我去查查看他走了沒。”俞子惑見到小妹的模樣,大致猜到發生了什麼事。
“沒走就把他攔下來。”俞子城叮囑道,心中有著和大弟一樣的了然。
俞錦源見小女兒哭得戚然,心疼地走向前想安慰她,卻被俞子真攔下。
“爸,讓她哭。”
“可是……”俞錦源遲疑地望著小女兒可憐的模樣。
俞子真對父親搖搖頭。他也同樣舍不得自己最疼愛的小妹哭成個淚人兒,可是他更明白,她需要發泄。
“他那班飛機已經起飛了。”俞子惑走回房間,低聲告知結果。
濃重的失望籠罩住在場的每個人,房內登時陷入一片寂然,隻有詩奕哽咽的哭聲一聲接著一聲揪扯著每個人的心。
“我們讓她一個人靜一靜吧!”俞子真大手一攔,輕推著父兄們離開。
他回過身深深望了詩奕一眼,順手帶上房門。
☆☆☆
一早,餐廳裏用餐的氣氛沉悶得讓人有些食不下咽,眾人極有默契地絕口不提缺席的兩名成員。
忽然,俞錦源重重擱下碗筷,怒目瞪著坐在右側的長於。“子城,你給我說清楚,詩奕和上塵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俞子城看了二弟俞子真一眼,心中隱隱覺得他比他和子惑知道更多內情。
“子惑你說。”俞錦源等不到長子回答,改問次子俞子惑。
俞子惑斜瞄大哥和弟弟一眼,據實以報。“詩奕終於想起上塵是誰,他卻先一步回美國去了。”
“那再叫他回來不就成了。”俞錦源沒好氣地瞪著三個兒子,這點小事也辦不好,“恐怕不太容易。”俞子城保留地說,事實上幾乎是不可能。墨上塵若不是已經承受不了,他是不可能丟下詩奕一個人回美國的。
輕盈的腳步聲移近,俞錦源連忙咽下將要脫口而出的疑問。
詩奕拖著行李箱走進餐廳,身上已穿戴整齊,哭得紅腫的雙眼在蒼白的臉龐上顯得格外駭人。
“詩奕,你拖著行李箱要去哪兒?”俞錦源見到她的打扮和腳邊那一大隻行李箱就忍不住揪起兩道半灰的濃眉。
“美國。”詩奕直視著父親,眼神中不再有偽裝的天真。
“詩奕,你今天怪怪的。”俞子城也發覺小妹的不尋常。
詩奕深深吸入一口氣,凝聚逐漸流失的勇氣,而後坦然麵向她所深愛的家人。“在去美國之前,我想告訴你們一件事情。我想你們知道後可能會怪我、怨我,甚至恨我,可是我沒有辦法再繼續欺騙我深愛的人了……”
“詩奕,你要不要先回房去休息一下?你有點語無倫次。”俞子惑輕聲建議道。
“二哥,我很好。”她朝他微微一笑,再次深呼吸安撫忐忑不安的心後,輕聲說“我騙了你們每一個人。我知道我今年二十五歲,沒有選擇性失憶症,沒有不能麵對現實世界的毛病。我隻是一直在做戲,欺騙你們所有的人。”
她望向父親和二哥,抿了抿發白的唇瓣,顫聲道:“媽是我害死的。如果不是我突然衝到馬路中央,媽不會被車撞死。媽會死從來都不是二哥的錯,都是我的錯,可是我不敢承認,我好怕你們知道後會不再愛我,會恨我,所以我假裝自己什麼都不記得,假裝自己永遠長不大,我不停地告訴自己並沒有做錯,因為三哥需要我,其實那隻是我逃避的藉口,我自私的把所有的罪過全推到二哥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