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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棄再也沒辦法睡下去,整棟屋子鬧烘烘地,活像他死了十五年的祖父還了魂,又回到老家似的。隔著上了年代的牆磚木頭,還聽得到老藤根在大廳的吆喝,李棄隱約想起來,祭祖的日子到了,舊宅照例要找批人過來打掃整理一番的。
李棄躺著,一手枕在腦後,一手擱在胸前,慢慢想到昨晚,同一個部位,也有一隻手,柔柔地按在那兒……宛若的手。那部位觸電似的微微發麻起來,他的身軀起了一種痛楚而甜蜜的感覺,他的心,卻是幽幽地快樂著。
他在那股氣氛中耽溺著不起床,直到老藤根搖搖擺擺上樓來踢他的房門。
「小王八蛋,都什麽時候了,你還賴在床上,你混呀你!」老藤根跟了他祖父一輩子,說話罵人學會一口官腔,越老越辛辣。他喊李棄,也完全照他祖父在世的叫法。
李棄隻好起來,棉背心外套了件瀝青色的襯衫,一邊卷袖子,一邊下樓。老藤根則已經在屋子的另一頭指揮工人了。李棄到廚房揀了一個老藤根蒸熟的粗饅頭,啃著走到大廳。
大廳亂七八糟堆著水桶、掃把、梯子這些清潔工具,李棄在亂陣裏走,已經夠小心了,還是一腳踢翻了一桶水,把躺在地板上一份當日的早報給淹了。
他咒罵一聲,趕過去搶救那份報紙,刊頭下一則鮮紅顯目的結婚啟事,流彈一樣射進他的眸子。他愣了一愣,然後鎮靜地把報紙拿近來看清楚。
謹詹於八月十二日為長男立凡與陽山藺晚塘先生令長女宛若小姐
於聖光堂舉行結婚典禮……
她要結婚了,李棄心忖,她還是要嫁苗立凡,就在今天。李棄慢慢把報紙擱在一張花梨幾案,走到大門外。太陽滾燙地曬在背上,他站在那兒一口一口吃他的饅頭。
他一向不管人家閑事,也沒有把別人的麻煩兜到自己身上來的習慣,但是藺宛若讓他大大破了例,他為她費了太多苦口婆心……霎時,李棄決定他不幹了。
他不幹了,他不再多費唇舌。李棄把嘴裏的豆渣吐掉,咽下最後一口饅頭,霍然轉身,走回屋子。
如果藺宛若自己還沒能懂得,李棄卻有他斬釘截鐵的明白主張——他要她,這個女人,他非要不可。
他抓過一串鑰匙,大步走到後院。三天前牽回來的一部黑色越野機車,以一種霸道蠻不講理的姿態橫在那兒,他跨上機車,讓它放肆地狂吼一聲,隨即衝出了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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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仰山大道風馳電騁地追,每繞過一個彎道,就看見那列車隊遠遠的在前頭——把他要的那女人帶走。
黑色禮車結著紅色彩球,車兩旁的穗帶在風裏飄,莊嚴中透著喜氣,直奔前程——卻有種一切都已經決定了,不可更改的悲傷。
因而宛若坐在車裏,沉默異常。她的新郎可能是過度興奮,反倒是喋喋不休,失去他平日的厚重。宛若也隻是對他微笑,做為應合。
不意瞥見路另一邊山壁的一叢白花朵,她用戴蕾絲手套的手拉拉他的袖子。「看上凡,蝴蝶花——會香呢。」
立凡突然決定這一生要有一次浪漫,就是現在,他猛拍司機的椅背,喊道:「停車,停車!我要替新娘子摘一朵會香的花!」
宛若驚笑。「立凡!不要了,不要了。」
「要!要!」他現在反璞歸真,純粹是個小孩子,非常固執。「停車,讓我下——我去摘花。」
李棄發現路上交通失去順暢,車子一輛堵著一輛,他開始蛇行,把機車存在於都市的功用發揮到極致。他已經望見那部結彩的黑色禮車,帶頭阻在那兒,車後座依稀是個雪白錦簇的人影,他壓抑住的血氣陡然憤張起來,他加速向前馳——
一個男人全身黑禮服,從路旁盲目地衝出來。
宛若手攀在車窗上驚叫:「小心,立凡!」
李棄想要減速,想要閃避,想要掉轉車頭,然而一刹那間,太過逼急,他連人帶車一頭撞上去。
「碰」地那一聲,驚心動魄,是人體對上金屬的不堪一擊。
「立凡!」「天呀!」「怎麽一回事?」「怎麽會這樣?」李棄在那片刻覺得昏沉,滿耳朵是人們驚惶的叫聲,煞車聲,開車門,關車門,奔跑聲……他狠狠甩一甩頭,試圖恢複清醒,他發現他居然還好好跨坐在機車上,車頭架著山壁,引擎依舊虎虎地響。
李棄回過頭,穿過混亂的現場,穿過慌張的人群——看見馬路上躺了一個男人,穿一身白紗的宛若趴在他身上,卻抬著一張臉,直勾勾望著這一頭的李棄,臉孔整個刷白,遠遠看去隻剩下腮紅,人麵桃花,不真實的豔麗。
李棄停住機車,排開人群擠過去,在苗立凡身邊蹲下,先測鼻息脈動,迅速查看,然後回頭喊:「有人打電話叫救護車沒有?」
「我去,我去。」答應的人跑著走了。
李棄轉向宛若,急切地問:「你沒事吧?」
宛若吃力的搖頭,看她那表情,好像想扔開新娘捧花,把自己投入他懷裏,尋求慰藉。
他想丟下眾人,丟下躺在地上的苗立凡,當場把她帶走,他做過太多不道德的事,不在乎多這一條。
立芝在哭,有人扶住苗太太,著急地說:「您擋著點,苗太太,您撐著點!」現場眾人還是忙碌的跑來跑去,宛若不肯離開立凡身邊,蝴蝶花帶泥散落一地。
警車和救護車一起來了,救護車運了傷患,把家屬及親友的車隊一並帶走,警方留下來處理現場。肇事的汽車歪在那兒,好像還有點頭暈,車主十分無辜地向警方敘述對方是如何魯莽,突然就從路邊衝出來。
李棄也交代他的一部分——他因為及時一閃,機車撞上了山壁,所幸人車都沒有大礙。警方放他走。
他趕到市立醫院的急診大樓,所有人都擠在那兒。宛若雖然一身白,但是置身在白色的醫院、白色的醫師、白色的護士當中,依舊顯得怵目而唐突。那樣的白紗是非常嬌弱的,一折騰,就破舊了。他看著她,為她心疼著。
人推出來,大家跟在後麵跑,醫師解釋病情——左腳挫傷,此外身體倒沒有太嚴重的外傷,比較麻煩的是,倒地時頭部受到撞擊,造成昏迷,需要進一步檢查。
從一個檢查室出來,又進另一個檢查室。親友漸漸不支,走了大半,但是後來聞訊趕到的也不在少數,人來來去去。苗家幾個人處在緊張而疲憊的狀態中,包括宛若在內,都是滴水未進。
到了下午,換了一名醫師出來說明,提到立凡仍然昏迷未醒,恐怕腦部受創,這部分的情況不樂觀——大家頓時崩潰,立芝放聲大哭,苗太太半昏厥在苗教授懷裏,眾人七手八腳把她抬入病房,歇斯底裏的親友大喊醫師護士過來救人。救醒後又與女眷抱頭痛哭,一時間,整個病房全是哭聲,夾雜苗教授憂愁的咕噥和親戚的議論。
李棄再也顧不得了,他走過去把宛若攬住,她像破娃娃似的靠著他,呼吸急促,全身都在抖顫,他握住她的手像握住一塊冰。
他不能讓她再待在這裏受折騰,橫豎眼前的情況她全然幫不上忙,苗家自有他們的親友在場照料。他準備帶她走。
宛若失魂落魄的耳語:「立凡他……立凡他……」
李棄安慰她:「醫生會照顧他,你不必擔心——你穿這樣一身耗在這裏不是辦法,回去卸了裝再說。」
突然間,被遺忘了一整天的新娘子受到注意,李棄也遭到質疑,他們詰問他:「你做什麽?你要帶新娘子到哪裏去?」
「新娘子擋不下去了,我要送她回去。」
「你是什麽人?這關你什麽事?」
他昂然回道:「我叫李棄,我是新娘子父母的朋友,我有照顧她的義務。」
他們譴責,「新郎人還躺在這裏,生死未卜,你要帶走新娘子?」
「新娘耗在這裏,新郎還是生死未卜。」
宛若驀地感到昏眩虛軟,站不住腳,李棄趕忙把她扶緊。眾人還要攔阻,李棄終於發怒喝道:
「你們看不出來她已經支持不住了嗎?一個人出車禍已經夠不幸的,還要大家陪著倒下去?」
說完,他再不理會眾人,把宛若抱了起來,完全無視於一路上的眾目睽睽,大步離開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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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送她回首宅,他把她帶回青峰路。
打掃的工人走了,老藤根退回他的磚樓去了,不會再出來,他們沒有受到任何打擾。
他喂她喝了牛奶,把一份醫師開的鎮靜劑給她服下,然後將她安置在紅木大床上。
她抓著他的手說:「我要回醫院看立凡。」
他柔聲道:「先睡個覺,等你睡醒,我再帶你去。」
她側躺微微蜷曲著,身子偎在孔雀藍的綾子被褥間,顯得十分弱小。她非常疲倦,不久,即悠悠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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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若醒過來,忘記自己長大了,一心惦著要找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