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 3)

宛若正發著愣,忽然瞥見蔭下一座亭子有人影走動,她趕上前去,判斷是個病著身的老人。她剛開口喊了聲「老先生」,他慢悠悠轉過身,穿一身民初的黑布褂,一張皮包骨的皺臉,拿一對混濁的白眼珠子看看她,又麵無表情的回身,飄飄忽忽移入一座磚樓去了。

宛若駭然地用手抓住喉嚨,臉也嚇白了。老天,這地方鬧鬼!從她一進來,一個生人也沒見到,獨獨那老人……那身裝扮,那一臉的陰氣,分明是個死了很久的鬼——

宛若駭叫一聲,轉身想衝,卻一頭撞上一具人體,一雙涼涼的胳臂把她抓住。她放聲尖叫。

附近一株老樹上的鳥群都受驚飛了起來,草叢裏一隻不知什麽玩意兒也「吱」一聲竄逃了。宛若還在叫,恍惚中聽見一個熟悉而又權威的人聲喝道:

「好了,宛若,沒事了,沒事了,別再叫了。」

宛若茫然抬起頭——一張俊秀的臉,麵帶關心的看著她。

「李棄!哦,老天!」宛若如見救星,嗚咽似的抱住他。

李棄拍撫她的背,一邊喃喃安慰:「沒事了,沒事了,我在這兒……」他的嗓調十分溫柔,十分和悅,而且他很會安慰人,他說的話很有安定力。宛若伏在他胸前,戰栗感漸漸緩和下來。他這才問她:「你是怎麽了?」

「我看見鬼了!」她帶著餘悸喊道。

「鬼?」

她猛點頭,氣息還有點喘促。「對,一個老人,全身黑褂子,飄進磚樓去了。」

李棄回頭往磚樓瞄了瞄。「那是老藤根,我祖父留下來的老傭人。」

「老傭人?可是他的眼珠子是白的!」

「老藤根九十多歲了,腰也彎了,耳朵也聾了,兩隻眼睛得了白內障,怎麽也不肯開刀,所以變白了。」李棄解釋著,唇角泛起了笑色。

溫馨的時刻結束了,宛若一下把抱得緊緊的李棄推開,她整理上衣,像十八世紀的淑女那樣尊貴驕傲的說:「叫他別再這樣裝鬼嚇人。」

「老藤根年紀雖然大了,脾氣可還衝得很,他要是知道你把他當成鬼,一定會擰掉你的耳朵。」李棄說著,湊到宛若耳下熱呼呼嗬著氣。

宛若閃開去,轉著皮包,嘟了嘴就要走,卻聽見李棄警告道:「不要從那棵紫薇樹下走過從前有個小丫頭在那兒上吊過。」

宛若倒抽一口冷氣,踉蹌後退。

「不過她兩三下就被救活了。」李棄優閑地補充道,不顧她在一旁瞪眼怒視,吹著口哨便走進後側一座木造倉庫,在門邊乒乒乓乓不知拿些什麽,一麵問著她:

「藺小姐大駕光臨,找我有什麽事?」

宛若踱過去,靠在門邊上腳斜放在另一腳上,在那兒攏著頭發。到這地步,勢不能開門見山的表明來意,於是裝著腔嗤道:

「誰找你來了?我下班回家,經過這兒,好奇進來瞻仰這棟老房子——怎麽知道你也在這裏?」

倉庫裏發起一陣大笑。

「得了,你的演技拿不到金像獎,」李棄在裏麵說。「何況一個小時前,我就接到情報電話,」他的聲音突然逼近宛若耳邊,她嚇了一跳,轉頭看見他把一顆頭從門邊的窗口伸出來,靠在她頰邊,同時手一伸,戳著她的鼻尖。「說你下午在聯誼社逢人就打聽我的下落。」

宛若一躍而起。「我逢人就打聽——」她一咬牙,是那酒保!「我才沒有!我……」

可是李棄已拎了一隻桶子,離開倉庫,很快就沒入林蔭,看不見人了。宛若站在滿天黃黃的暮色下,一陣風起,把林樹吹得簌簌作聲,聽來蕭颯極了,她抱著皮包打了個哆嗦,左右觀看著。

「李棄?」她喊著,咽了一口,尖著聲又喊。「李棄!你在哪兒?」

經她這麽一叫,林蔭深處響起一陣馬嘶聲。嗄,這個男人遭了天譴變成一匹馬了?

宛若躡手躡腳循著聲去。

「這兒,」他在林蔭那頭喊著。「過來吧。」

宛若驚奇地發現,林園中央竟盈盈有座小湖,湖邊柳樹簇簇,柳下立了一匹高頭大馬,是鏽黑色,鼻尖白;李棄手拿毛櫛,打著赤膊,正在那兒刷馬呢。

宛若咬住下唇,把皮包抱得更緊,壓製著怦然而起的心跳。難怪剛才覺得他的胳臂涼涼的,他原本就沒穿上衣嘛,他隻著了條灰橄攬色的緊身LeeCooper,展露著結實均勻的肌理曲線,在黃昏的光色下,他的肌膚顯得溫溫潤潤的,極為……極為……悅目迷人。

她倒退寸步,直到這一刻才發覺自己太莽撞了,沒有考慮的就跑來找他。像這麽一個狂妄、自大、漫不在乎、隨心所欲的男人,偏偏發了心鬧上她,原是她最該回避的……

「你到這裏來的目的,就是想站在那兒訓練吐納嗎?」李棄驀然發問,手裏依舊忙碌地梳理馬鬣。

宛若這才發現自己張著嘴在呼吸,她猛地閉攏嘴巴,把兩手一絞,心想既來之,則不能無功而返,爸媽在西非那一段的事故,一定要向李棄問個清楚。

人真是隻患無誌,這一決定,空氣立刻兩樣了,她抬頭挺胸,做出極有分量的要求,「你和我爸媽在西非旅行過,我希望你把當時的情形仔仔細細的告訴我。」

果然,李棄亦不打馬虎眼,當下慨然應允。「可以。」

他把毛櫛扔下,收拾工具,拎了桶子就回倉庫,不久扛著鞍具和鞍毯複返,純熟地裝勒、配屜、上鞍。最後,他一麵扣肚帶,一麵對她說:

「周六早上六點鍾,我們在四季廣場碰頭吧。」

宛若愕然問:「做什麽?」

李棄把掛在樹枝上一件黑色背心拿下,往頭上一套,然後踏蹬上了馬背。他跨坐馬上的姿態實在是英俊偉岸,宛若仰望著他,一張俏臉又變得紅紅的了。

他卻把兩肘橫在鞍橋上,俯下身來笑著對她說:「我們去爬『一線棱』。」

她睜大眼睛。「一線棱?」南郊山區最險惡的一段地勢。她往後倒退,脫口道:「不要!我才不和你去爬山。」

這拒絕也太直接了點,李棄隻是怡然一笑,揚起韁繩,喝馬過湖畔,跳越牆邊一叢低矮的夾竹桃,到了竹籬笆外。

宛若怔了那麼一會兒,一回神就奔向竹籬笆。李棄在籬外奔馬,宛若在籬內追著他,連聲呼喊:「李棄,李棄——等等!」

到了籬笆盡頭,李棄勒了韁,馬兒在原地騰轉。宛若攀在籬笆上,喘籲籲探出頭,著急而又氣惱地問他:「你不是答應要把我爸媽的事告訴我!」

他馴服了馬匹,靠向籬笆,斜出身子,伸手將宛若的後頸連著秀發把住,勾了過去。

「周六和我去爬一線棱,我就把你爸媽的事源源本本告訴你,絕不食言。」他對著她的鼻端低聲的說,然後在她唇上深深的一吻,即把人放了,策馬朝著開滿野牡丹的草坡馳騁而去。

☆☆☆

李棄騎馬上了山崗,天色像酒一樣,黃得醺醺然的;宛若櫻唇的滋味,也像酒,香香的,醇醇的,蜜蜜的,同樣醺人欲醉。

他的目光越過蒼茫的草坡,看著遠遠那部開下山的翠藍色小本田,笑意抿在嘴邊,一雙修長的眉卻蹙了起來。

這樣撥弄藺宛若,到底為什麽?難道他還真把她的人生幸福放在心上,自認該負起導正她的責任?他自嘲地一笑——那種笑容永遠帶著三分的放蕩不羈。

也許他不過是想給自己這段過渡時期尋點開心——尋歡作樂向來是他的專長,一個人活著不找樂子,那簡直是徒勞無功的人生。他從小有這等見識,正正經經的李氏一族始終很難把他視同己出,那也不是沒有來由。當家族全體都在恪守祖訓,力爭上遊的當兒,他卻在盡全力的顛覆這個傳統。

他祖父收留他,無非不想這個帶了一半李家骨血的胚子,在外頭浪蕩得讓整個家族的臉都難看。

他們到底看他不過去,十來歲就差人把他送出國去,哈,那可正合孤意,從此他無拘無束,玩得更是一點也沒有辜負自己的人生理想。

李棄在風裏笑,望著遠處那逐漸消失在彎道上的翠藍色小本田。周六她會到嗎?也許藺宛若隻是個膽小鬼,沒有勇氣接受挑戰,除非她找到更大的理由……

他把掌心一隻銀耳環拈了起來,夕陽光照得墜子上那顆清水珠透紅透紅——是剛才吻她的時候,順手把這玩意兒卸下來的,失去嬌滴滴的這麽一隻首飾,她一定很心疼吧?

越是美麗的女人,對美麗就越難割舍。

李棄咧嘴笑了,把掌心一收,牢牢拿住那隻耳環。隨即踢了馬兒一著,喝道:「掌中輕,咱們再跑它一趟!」

他禦著駿馬,在滿山灼灼的紅花叢裏飛馳,風把他的長發吹得瀟瀟灑灑的,不可羈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