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威路的黃昏金碧輝煌。
山嶺叼住一輪紅日,整片天空都鍍了金,山腰裏那幢瑰麗的白色巨宅,洋洋灑灑站在夕陽下,有如金雕玉砌。
李棄是搭了計程車來的。車開進以宅邸主人的祖父為名的林蔭道路,司機相當好奇。「你是部長家的親戚?」
李棄眺望巨宅那排十分巍峨的希臘式白石圓柱,閑閑答道:「我有親戚在部長家。」
李棄之所以進得了部長的家,是因為宅邸裏有個老侍衛官認識他,這老侍衛官是部長夫人當時陪嫁過來的。
老侍衛官穿著泥灰色的製服,發已經斑白了,臉上有種認命似的平靜之色,把李棄領到西廂的草坪,指了指開在草坪上幾朵鮮麗的遮陽傘。李棄不要他通報,自行走過去。
他慢慢穿過幾何圖形的花壇,好整以暇的校閱園圃裏的花種;藍星花、美女櫻、馬齒牡丹……多少認出幾品。
遮陽傘下正在舉行下午茶,花枝招展的幾個女人,有兩個臉上的粉擦得死白,像政客的太太;有一個嘴塗得血紅,像奸商的太太,另一個斷定是恨男人的老小姐,相貌生得刻薄,但一雙眼睛帶著饑渴。
不過還有一個,有著芭比娃娃似的,極其稚氣可愛的一張臉,滿頭的發發,其下卻是一副特別豐滿嬌嬈的體態,唯其因這豐滿嬌嬈,更加顯得那張娃娃臉天真得可以。她頭一抬,看見李棄,驚聲喊道:
「哦,我的天。」卻畢竟是高興、不假思索的奔過來,一把抱住他的胳臂。
李棄低頭對她微笑。「嗨,妹妹,好久不見。」
「你回來了。」女孩喜孜孜看他,卻又憂慮的回頭往遮陽傘那邊瞧。
李棄跟著她的眼光望去,這次看準了端坐在一柄紅白大陽傘下的女人,她穿一身蔥綠,一雙手交疊在腿上,直視李棄,臉孔嚴而美豔。美豔得全無人情味。
李棄本來就不指望她對他會有熱情的歡迎。
他和妹妹一起走到傘下,一派紳士風度的向眾女頷首笑道:「午安,各位女士。」便往旁邊的空位子坐下來,愜意地把一雙穿著黑色緊身褲的長腿伸出去。
幾個女人瞄著他那雙漂亮的腿,囁囁嚅嚅回應,唯有那美豔的女人一言不發,把兩片朱紅薄唇抿成一線,像在強自鎮定。
粉白的一個太太開腔道:「這一位可是部長的公子?我還沒見過,說是正在艦上見習是吧?」
血盆大口的那婦人緊張地向她搖個頭,做著暗示,顯然是知道一點內幕的,卻徒然弄得另一個滿頭鬆水,形成一張O型嘴,左右張望著他們。
李棄笑了,揀起桌上一塊焦糖派扔進嘴裏嚼,覺得該負起解釋的責任。「部長的公子是在艦上見習沒錯,部長卻和我扯不上關係,」他斜眼睨著美豔的女人,微微撇唇笑了笑。「和我有那麽一點關係的,是部長夫人。」
這一句「部長夫人」,滿蘊著鄙夷和褻瀆。
那美豔的女人霍地起身,向他的客人說道:「抱歉,失陪一下——妹妹,你替我招待太太們,」然後從李棄身邊走過去,拋下一句話,「你跟我來。」
李棄向女士們做一個優雅的欠身,隨部長夫人去了。她的腳步走得細碎而急促,像狹長的窄裙絆腳似的。她跺跺登上線闊的走廊,穿過玻璃門,進了一間布置得一塵不染的雪白客室,旋即轉身憤怒地看他。
「你當著人在胡說些什麼?我告訴過你,先打電話給我的秘書,不要一頭就到這裏來。」
他知道她不喜歡他上門來找她,幾至於畏懼而嚴禁的地步,即使他們已有足足兩年不曾見麵,也幾乎不通音訊,這條禁令似乎也沒有動搖分寸。
他偏喜歡向禁令挑戰的那點趣味性。
「我本來也不想到這裏,但是——」李棄聳聳肩。「我有時候管不住自己。」
部長夫人的胸部一聳一聳的,氣得喘息似的,她瞪他半晌,惱怒而沒有治他的辦法,不得不作罷的時候,還留下一縷積怨,態度也就更顯得苛刻了。
「什麽時候回來的?」寒著聲問。
「前兩個星期——噢,就是院會通過預算,部長大開慶功宴的那天。」他非常譏誚的說。
她不理會,逕自打量他。「你曬黑了,也瘦了點。」像是做體檢的護士,用著精確而不帶私人感情的口氣說。
「我跑了一趟南美洲。」
她眉一挑。「寇蒂斯學院呢?」
李棄又一聳肩。「玩完了。」二年前進美國寇蒂斯音樂學院,本來就是玩票心理,沒有認真。何況他的指導教授,像鼓號樂隊的指揮,不像音樂家,才一年李棄就決定,跳樓和走人,兩者隻能挑一樣。
「這已經是第三所學校了……」
他頭一側,搔著下頷回想,「柏克萊、愛荷華、寇蒂斯……的確是第三所學校了。」開心的證實。三所學校,短則一年,長則三年,全都半途而廢,從十八歲到二十八歲。
「你要混到什麽時候?」
他咧嘴一笑。「這重要嗎?你在乎嗎?」
她沒作聲,但兩人都知道答案。這不重要,她也不在乎。噢,她自然有她重視的那一些,比如說家運門風、部長的聲望、那個在艦上見習的兒子的前程,一切她的風光,她的榮華。她是很懂得分辨,懂得選擇,懂得去蕪存菁的,她的生命裏絕不留下渣滓,像李棄這樣的渣滓。
李棄反過來打量她。這些年了,依舊是他當年挨在門腳上看她走時的風華絕代,可見她替自己做的決定沒有錯。她出身富貴,也隻有富貴才是歸宿。世家小姐特別有一種脆弱的嬌貴,是禁不起錯的,一錯像百年身,不是人人都有像她這樣翻身的機會。
「你有什麽需要?」李蘭沁站在白色大理石壁爐的前麵,壁爐上方的白色義大利鍾計著拍子的走著,好像隨時會喊一聲「時間到」,然後把人淘汰出局。
「需要?」李棄笑道,繞著一尊水晶雕成的聖母像走。「我沒什麽需要?我隻是想來看看你——趁部長不在家的時間。」老天,他對她從來不說實話,但這一句卻是真心的。
她卻彷佛要尖叫起來。「不要再來!我告訴過你上裏人多嘴雜,你想給我惹麻煩嗎?」
他背對她,賞析著那尊剔透晶瑩、沒心沒腸的聖母像,不在意地挑挑肩。「那麽以後我們在電腦網路上聯絡好了。」
她讓他去說笑話,交握著一雙豐白的手,向前走幾步。「下星期李家祭祖,你頂好避一避,到別地方去。」
李棄回過身,看她。「這是怕我丟人現眼,還是擔心你自己出醜,或是部長受窘?如果部長擔心受窘,當初何必娶了你?如果你擔心出醜,當初何必——」
李蘭沁陡然變色,不待他說完,上前便給了他一巴掌。「不許你侮辱我——你隻不過是個私生子!」
他從容的、冷冷的笑,頰上的紅印子一條一條浮上來。
常常,他不得不佩服她的膽量,別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宇眼,她總能如此無畏地說出來。她不怕傷害自己,當然也就更不怕傷害別人。
「你知道嗎?我幾乎能夠了解我父親當年為什麽拋棄你一走了之你是個屠夫,你用你的自私和冷漠殺人。」李棄對他母親這麽說,轉身推開玻璃門,走了出去。
☆☆☆
赫威路,和三代的昌隆一樣長,和他的一輩子一樣幽暗。
夜幕已經垂下來了,對李棄來說沒什麽差別,他還是走得漫不經心,走得慢,一點也不怕浪費生命。他在乎什麽?自從八歲那年,他母親選擇了自己的幸福,走出他的生命,他就明白,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方式。
而他選擇無所謂。
無所謂人生,無所謂走路,自然,一輛車來到他身邊時,也無所謂上車。
駕車的是妹妹,她仍穿著茶會的衣服,一件櫻桃紅的洋裝,充滿許多花邊和皺褶,讓她蓬鬆得像個櫻桃小蛋糕。
「表哥,怎麽走得這麽匆忙?」她嗔道。「表姨也真是的,老長的一條山路,也該派輛車子送你下山。」她在宅邸時那份憂慮的神色不見了,此刻淨洋溢著一股嬌憨,是個生活被照顧得很好的小女人。
妹妹的母親離婚不久就亡故了,妹妹投靠到李家,和李棄一起都住在大宅子。李蘭沁婚後,也許為求個伴,回來把她接走,自此她便一直隨表姨過著官家生活,顯然是也過得不錯。
「你這不是來救火了嗎?」李棄舒適地坐在皮椅上笑道。
「是剛好我也要下山,」妹妹操著方向盤說道,然後問:「你這趟是回來度假?」
「不算是。」李棄回答。他隻是回來,其他什麽也不是。
「表姨說你在美國念哲學和音樂。」
「現在全都不念了。」
妹妹看他一眼。「很難念嗎?」妹妹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孩子,所以談起實際人生,顯得生疏、隔閡、愚蠢,但不失善良。
「就看你從哪一個角度來說。」然而妹妹是沒有角度、沒有觀點的,她隻是活著,幸福的活著,於是李棄改口道:「別談我了,說就你的事吧,這兩年都在忙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