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東牆外殘塔依舊 癡少年難上高樓(1 / 3)

1、

車輪滾動,壓在青石板上,嗝吱吱作響。

門板依次抽動,相互刮蹭,嘩啦啦一片。

灑水聲、掃地聲,吆喝聲,馬車的銅鈴聲,彙聚成一道河,流淌在杜王鎮的大街小巷中。

這是個極普通的早晨,空氣清新,天色晴好,朝陽灑在青石小路上,打的路麵一片金黃,顯得小巷裏來往的人群清爽熱鬧。

一位少年人正走在小巷路上,粗布單衣,赤著腳,身形雖瘦,骨架卻大。一顆大頭擱在寬寬的肩膀上,顯得格外結實精壯。

少年人來到鬧市中立著一對漢白玉獅子的大門前停下了腳步,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躡著身子向門裏走去。

寬大的朱漆門坊雖顯富貴,門首卻沒有家丁看護。這並不叫人意外,隻為門首照壁後的操場上正有二十來個精壯小夥子操演著拳腳。

與一般武行不同,這群練武的少年人操拳時,並沒有呼呼喝喝,扯著嗓子賣把式力氣。出拳彈腿輕鬆如意,仿佛流水樣地奔暢;而偶爾舉手頓足發力,即刻又是勁風呼嘯,極是沉重。

當下二十餘人整齊劃一,一套拳打完,沒有一個人見汗,反而因體內血氣流動,加倍的精神。

赤腳的少年一向聽說眼前這家武行名氣極大,方圓百裏內盡人皆知,教出來的弟子也是個頂個兒的好漢。當見了場上少年們拳腳功夫,又羨慕又害怕,躲在照壁後頭,半天也不敢挪步。

可對麵操練的少年們卻目光銳利,等將一套拳打完,便有人指著赤腳少年道:“咦?哪裏來的野小子,敢闖咱鐵雁門!”

被少年人高聲呼喝,赤腳少年嚇的忙往照壁後退了回去,他這一退,反而越顯得心虛,操場上的少年們以為赤腳少年有心入院內偷盜,頓時一轟而上,隻不過兩三個起落就到了赤腳少年身後。

其中一個矮個子身手格外矯健,足下一蹬,身體好似彈簧一樣地躥出,伸手就取赤腳少年人脖領。

赤腳少年見有人抓他後背,心急之下,用力將身子甩動,滿以為依著自己力氣就不將那矮個子甩飛,起碼也能將對方手臂掙脫。

哪知矮個見他力大,口裏輕咦了一聲,手腕隨之一翻,中指曲動,如鶴喙一樣在少年人背上點了一指。赤腳少年後心頓時如遭電擊,身子一偏已栽倒在地。

眾少年見矮個手到擒來,不禁齊聲歡呼,爭著將赤腳少年架起,押犯人似地把他趕到了操場上,扯著嗓子審問那赤腳少年……。

“你叫什麼名字?沒事兒賊溜溜地瞎張望什麼?”

赤腳少年被一幹少年反綁了雙臂,又見少年人多口惡,心慌道:“我什麼也沒做,更沒瞎張望。你們,你們把我綁起來做什麼?我又不是犯人!”

“沒瞎張望,那你剛才躲在照壁後麵做什麼呢?這裏可是鐵雁門!臭小子,偷東西偷到咱鐵雁門來了,想找死是不是?”說著,鬧的最凶的矮個少年故意裝著擼袖子。

“幹什麼?你還想打我嗎?”赤腳少年驚懼道。

“哼,你小子不老實,小爺就要教訓你!”

見一幫少年凶狠,赤腳少年心裏懼怕忙告饒道:“我沒想偷看,你們這裏的大門又沒關上,我就是這麼走進來的,不知道不讓進啊!”

矮個少年罵道:“大門沒關就能讓人隨便進啊,你們家大門沒關,你試試走進一個大活人試試?而且還是你這賊眉鼠眼的貨色!”

一旁少年中有人嫌矮個少年羅嗦,問赤腳少年道:“那你沒想偷看,你來做什麼?”

赤腳少年臉色一變,猶豫半晌才道:“我是到這裏來拜師學藝的,我……我想習武!”

他這句話說完,眼前少年們頓時哄笑做了一團,好幾人指著赤腳少年道:“就你這樣的,還想來學武,做我徒弟都不夠格,還想拜師,真笑死人了!”

赤腳少年是個老實本份的莊稼人,被少年們一番取笑,頓時黑臉漲的通紅,恨不能找條地縫鑽了進去。

可一忽兒想起什麼,掙紮著甩動起身子,此時背綁著他的鐵雁門弟子正在大笑,手底疏失,加著少年人一身牛力,竟被他掙脫。當下就見他把腰間包袱打開,頓時滾出四錠圓滾滾的元寶來。

見了白花花的銀子,一幹少年人吃了一驚,頓時止了哄鬧。

“你哪兒來的這麼多銀子!”矮個少年問道。地上銀子足有二十兩,這對種田的農人可是一大筆錢。

赤腳少年怯生生道:“不是偷的,是,是我賣牛的錢,二十兩!隻要能拜到師傅都歸你們!”

聽了這話,少年們紛紛笑道:“看不出,你這臭小子還挺闊氣的,你們家有幾頭牛?”

赤腳少年不解,睜大了眼睛道:“我們家隻有一頭牛,不過……。”說到這裏,少年難過地道:“不過現在沒了!”

鐵雁門一幫少年瞧赤腳少年一身服色,知其是個苦人,為了拜師學藝,便將家裏唯一的耕牛賤賣,想到這裏,有些同情,但更多地卻是嘲笑。

當下紛紛大笑少年人糊塗,其中矮個少年嘴快些,指著赤腳少年道:“蠢東西,你指望咱鐵雁門有錢就能進得來的嗎?

習武最要緊得是體格資質,還有心性人品、家世門戶,少一樣不可,就你這樣的,也就一輩子做個莊稼漢,趁早滾吧!”

說著就把赤腳少年往大門外推。眾少年見了也跟著起哄,跟著上前推搡。赤腳少年雖然力大,可哪裏抵得過一幫習練過武藝的武人。

一時被眾人轟攆的不住倒退,自己怎麼也敵不過,想起自己學武根由,心上氣苦,激動之餘,眼角已見了淚水,嘴裏叫屈道:“你們別推我!我學武是為了教訓壞人的!我們一家被村裏馬員外欺負……。”

矮個少年聞聲更是起興,熱罵道:“臭小子,我就知道你學武不為好,還沒學到本事就想和人鬥狠!這是習武的大忌,被苗師傅知道了,第一個不容你!”

說著,連同眾師兄弟,終於將赤腳少年轟退出大門外,又砰的一聲將大門關上。

2

赤腳少年本指望來這鐵雁門學武防身,好叫惡人再不敢欺淩自己一家老小。沒成想鐵雁門一幫少年如此刁頑,連師傅都沒見著就被轟了出來。

有心想大力拍門將門裏師傅驚動,可他到底是個農家子弟,見識短少,膽氣不足,坐在石階上默默哭了半晌,到底拾起地上銀子走了……。

且說鐵雁門一幫弟子將赤腳少年轟走後,轉身又往武場上走去,內裏那叫陶潛的矮個少年道:“其實這農家小子也挺可憐的,可要進咱鐵雁門哪有這樣容易!還有他一頭牛就賣了二十兩,哼,回到家裏,還不知道要給自家人怎麼打罵呢?”

鐵雁門一眾弟子中聞聲,也不乏有動側隱之心的,隻是想著門中苗師傅平日嚴苛,哪裏還有替赤腳少年叫屈的心思。

當眾人回到武場上,忽見操場一角多了一個少年,正在當地搬動幾隻花盆。

矮個少年陶潛一驚,走近兩步將來人打量清楚,這才鬆了一口氣,疑聲道:“小雲,你是什麼時候進來的?剛才可沒見你啊!”

蹲在地上的少年笑答道:“就是剛剛才進來的,碼頭上唐主薄叮囑我將這兩盆玉蘭花送來,眾位師兄剛才忙著趕那少年,定是沒有留意到我!”

陶潛聞聲點了點頭,可再垂首見小雲腳下的兩盆玉蘭花足有半人多高,連花盆帶枝葉,少說得有二三十斤。

若一個人捧了兩盆花,就算是他鐵雁門大門再怎麼寬大,哥幾個幾十雙眼睛也沒有看不見的道理?想來也隻能怪自己當時真的哄鬧的太凶了!

那叫小雲的少年不過是鐵雁門在碼頭上幫忙的夥計,沒資格進鐵雁門內堂,待將花盆放好,便向眾少年告身退出鐵雁門外。

隻是等“小雲”出了門鐵雁門大門,原本臉上堆著的笑容瞬時不見,過了半日才咬著唇深深歎了一氣!

且說“小雲”步出鐵雁門,一麵行步一麵皺著眉頭思忖,終於打定了主意。當下雙目一睜,竟是出人意料的鮮亮,好似兩點夜下明星,可也僅隻是一瞬,便恢複成平時普通少年的眼色。

接下來隻見他去了鎮上一家鹵菜店買了兩斤鹵肉,又在一家粥店買了好些魚粥,囑咐一位小廝幫忙將肉、粥送往他處。

自己則到小巷深處一家小酒館提了一壇五斤重黃酒,又轉了一個街口買了一整張炊餅,徑往沅江碼頭上去了。

碼頭上來往船隻眾多,到處都是運貨的背夫與做生意的商賈。小雲對碼頭地勢極是熟悉,來回兩個穿繞便到了江邊,找到一條正在卸貨的商船。

幫忙卸貨的背夫此刻正往來一上一下兩副挑板,人人如螞蟻一樣的背著碩大的麻袋,肩上貨物縱然將眾人腰背壓的如同蝦米,可也一樣的健步如飛。其中猶以一位黑臉膛的少年最是輕快,再看他肩上麻袋足有同伴的兩倍,力氣之大實是駭人!

小雲到了船前也不招呼,那黑臉膛的少年便已看見了他,再見他手裏提有食物,仿佛知道些什麼,待將肩上麻袋解下,便與工頭打招呼告假。工頭平日對他甚是倚重,也未嗬斥,便準了假。

“怎麼?遇著什麼事,大清早就要喝酒?”黑臉膛少年笑問小雲道。

小雲搖了搖頭,笑道:“你倒猜的準,是有一件事要找你商量幫忙!”說著,向了江灘深處一指:“我們去老城牆那邊走一走吧。”

黑臉膛少年自幼與小雲相識,古城牆舊址是常去的,聞聲便也跟著去了。兩人腳步迅速,轉眼就到了城牆邊上。

那城牆荒棄多年不用,塌毀了大半,沿牆一帶已長出參天大樹並好些翠竹,淺沙灘上還有半截殘塔。一時江風吹送,響起竹林連片的沙沙聲,再看著殘牆斷塔,滿眼都是蕭瑟。

“老規矩!”小雲道。

黑臉膛少年笑了笑,轉身向了城牆根走去,不一會兒便捧了一捆柴禾回來。

而小雲此刻也自斷塔下摸出一口鐵鍋,舀好了江水,支在一處多時不用的火塘上,因火塘下還有以往未燒盡的木炭,升火極是容易,轉眼火焰便得升起。

黑臉膛少年在火塘下添了幾把柴禾,便與小雲走到江邊。兩邊少年均自脫了衣服,向了江心遊去。

黑臉膛少年常年在江邊討生活,水性極是精湛,身體起浮如一尾遊魚在江中翻滾。一個猛子紮入水底,多時不見換氣,過了許久浮出水麵,雙手已是捧起滿把的河蚌與蝦蟹,收獲甚豐!

黑臉膛少年如是一尾江中靈魚的話,那喚小雲的少年便是一條浪底白線,但見江波劃動,一道水紋即在浪間疾走,眨眼之間便是二十丈徑深,趕的江中大魚紛紛躍出水麵。

直至小雲自浪底衝出雙手如鉤一把抓住一尾長有三尺滑不溜手的梭魚!遠處黑臉膛少年自然知曉他這同伴的本事,可當看著小雲自水底衝出,仍是由不得不駐身觀望,滿眼都是佩服。

小雲捕了兩尾三尺梭魚這才翻身上了岸,意外的是,他倒沒有將兩尾魚切剝扔進燒開的水中烹煮,而是自岸邊拔了幾根青草結了草索,將魚腮穿了提在手上遞給黑臉膛少年。

“今天不好意思,要勞累你一天不能上工,這兩尾魚送與伯母,算是我一點心意!伯母身體近來可好!”

黑臉膛少年也不答謝,就手便將魚接過掛在一旁殘塔的木椽上,歎聲道:“還是老樣子,平日裏還好一些,多少還能自己扶坐在床上,一到天陰下雨,便全要靠我家妹子照料了!”

小雲聞聲也歎了一氣,他這位同伴的母親因為家裏赤貧年輕時操勞太甚,得了很嚴重的風濕病,手腳勾僂無力,坐臥起止都要靠人照料。

幸而家裏還有一個當日揀來的女嬰,如今已漸成人,能幫助母親。

鐵牛此刻雖已能靠在江邊賣苦力養家,但無奈母親病根已種下,無論怎麼想法也再治不好了,少年人生來至孝,為母親重病無法治愈深以為恨。

3

兩位少年顯是常來這江邊斷塔打牙祭,塔下殘垣不隻有火塘,角落裏還放了刀具與油鹽佐料,甚至連去魚腥的生薑蔥蒜也有。

兩人都是習慣勞作的,手腳都快,片刻之間已將蝦蟹洗剝好丟入滾水裏。

至於江魚則被那小雲去鱗洗淨,在魚身上豎縱整齊劃了十餘道口子,細細用鹽碼了再用竹簽串起插在白沙上醃製。

到了此時,黑臉膛少年才站起,拍了拍身上塵土,走到遠處江灘上,伸腰曲腿舒動筋骨招呼小雲上前,看意思是要和小雲在江邊比鬥。

小雲當日眉頭一直深攏,見黑臉膛少年招呼他,沉聲道:“鐵牛,先說好,我今天心情可不好!”

鐵牛裂開嘴一笑道:“廢話,你要是心情好也不會一大早來找我比劃!”

說著,已將衣褲統統脫去,僅剩下內底一條短褲,露出一副鐵錚錚的身軀。雖是為常年難得溫飽,身形極瘦。但他天生一副好身軀,骨架奇大,雙手足膝均比常人寬厚一倍。

尤其頭骨崢嶸,當真銅頭鐵額,一身的鋼筋鐵骨,當下雙拳引動,腰脊一帶筋肉抽起,整副身軀好似開了張的弓弦,隨時便要離弦激出!

小雲此刻也將外衣脫淨,露出服下一身白肉,與鐵牛身量相比他自然要瘦削不少,但他身材修長,軀幹比例幾盡完美,隻雙掌粗壯,與纖瘦的身體有些不類。

而他脖項腰背一帶的筋肉絲毫不弱於鐵牛,尤其側腹肌竟如一片片密鱗綴在肋間,待身體崩緊,“密鱗”瞬時糾結成“鋼珠”隨著他輕提一口氣,隻聽周身骨節一陣劈叭作響。

鐵牛常年與小牛比鬥,當下聽得小雲骨節響聲,也不經倒抽一口涼氣,悶聲暗吼,便向了小雲衝去。小雲見狀也是翻身來戰,兩人雙掌相對擒拿,手肘交抵角勁,俱是全力相搏。

他二人年紀雖小,卻都是天生一副長力氣,頃力之下,身體碰擊好似撞鍾一樣的沉猛,手臂磨動竟隱有銅鐵剮擦一樣的囂音。

如此拚盡全力的相鬥,不過轉眼功夫,二人都是滿身大汗,頭臉更是掙的通紅,豆大的汗珠自額角邊如泉水一樣的湧出,片刻之間二人就好似從水中撈出來的一樣。

出乎意料的是,兩位少年打鬥時並不是拳來腳往,而是近身擱架對方身體,使出渾身解數要將對方摔倒!

這如同小兒摔角一樣的遊戲,在鐵牛與小雲對壘下卻是異乎尋常的沉猛與精彩。他二人生有倶來都是天生的練武資質,隻為沒有高人傳授,至今未能習武。

鐵牛因老母常年臥床不起,家裏隻有他一個壯勞力,平日需得照顧一家老小,不能為了和小雲練習拳腳受傷,僅能在這江邊沙灘上與小雲比較摔角而已。

即便如此,兩位少年鬥了八年下來,一身摔角本領已是驚人。當下二人雙手劃動,足下勾拌均快到不可思議,但也為太過了解對方身法本領,半日不能尋機將對方摔倒。

終於鐵牛尋住一個空隙,一身虎吼,右足擱住小雲左腳裸,鐵肩一沉,便待將小雲過肩摔了出去!

未想小雲早有防範,伸出左手在鐵牛曲起的腰間一按,鐵牛腰彎不下,頓時將其招式化解。

趁此時機,小雲右足一撐反將被拌的左腳往前一探,正踢向鐵牛支撐身體的左腳。原來先前小雲隻是故意賣個破綻,行的是反敗為勝的險著!

出其不意,鐵牛轟地一聲倒地,可二人較量並未結束,摔在沙灘上依舊相互鎖拿對方手臂與脖頸,欲將對方要害製住獲勝。

鐵牛天生神力,力量上勝出小雲一籌,但小雲骨格精奇,手眼奇快,又占了鐵牛的上風,二人摔角了半天也未能分出勝負,終於鐵牛忍耐不住,高聲道:“打住!再不罷手,鍋裏的江鮮都要煮老了!”

聽了這話,小雲這才住手。可等二人站起身來,又聽小雲道:“不行,今天得再試一回,看我能不能接下你的‘鐵靠山’!”

鐵牛裂嘴一笑道:“你這家夥怎麼就這麼不死心,我到現在不也是接不了你的穿雲腳,大家一抵,互有勝負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