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務廠位於縣城中心,1950年成立,列入省書刊印刷定點企業,年用紙300噸。廠區與住宅3375平方米,擁有對開雙色膠印機,上世紀30年代設備仍在服役,堪稱“四世同堂”。教科書由鉛印改為膠印,小開本擴為大開本,BB型書刊膠印機仍是空白,不能適應新形勢。1994~1996年利潤分別為-86萬元、-55萬元、2萬元,負債分別為269萬元、234萬元、276萬元。
第一批改製企業中,印務廠榜上有名。1997年7月淨資產13136.28萬元,同月實行股份合作製,《入股辦法》規定總股本80萬元,1元1股,董事長4.5萬元,副董事長與監事主任3.5萬元,董事與監事2.5萬元,中層幹部1.5萬元,職工0.5萬元,不入股職工繳納風險金0.3萬元。在職員工97人,離退休48人。
末代廠長出身廠醫,被員工戲為“郎中”,有消費才能而無經營頭腦,家底耗盡尋找救命稻草,合資人接走資產退回職工,原始積累在奇遇中完成。
1 失業失妻失房
2007年6月17日,在一家作坊式的印刷廠找到王中花,她著重談離廠一事:“股份製要職工繳0.5萬元,丈夫月薪330元,我計件,200~600元,收入低,無力繳納。離廠可領取補償費,夫婦各得0.3萬元,開始自謀職業,湊錢購買印刷機和電腦,分別花1.2萬元,一直經營到現在。不過夫婦未繳養老保險費,隻有原單位的存量,我16.5年,夫15年,補繳要按現價,還有滯納金3%,夫婦需10萬元,心有餘而力不足。”
她突然將目光移向我腰間,問是否是錄音機,我解釋是照相機,如果錄音要征求她的意見,不可侵權。
她的丈夫在旁,插上幾句,內容為南郊14畝土地的買賣,兩任廠長兩種人。他有業務需外出,隻能聊到此。王中花答應為我物色適當人選,會通知我來采訪。
第3天,接到她的電話,我騎自行車趕去。
等待我的是一位51歲的男子,名瞿親全。我們進入一間狹窄的小屋,密謀似的拉開話題:“我讀過3年小學,作為‘知青’下放2年,1976年12月進廠,經曆的工種有排字、切紙、裝訂、上蠟、打雜、燙壓、門衛、保管。在燙壓崗位上有小發明,原用石膏版,版子凹凸,挫平,裝版需8小時,可印二三千頁。我改為紙版,平整,安裝6小時,印數增加。廠長魚木祿不獎,挫傷積極性。”
談到國有企業管理,他感慨萬分:“浪費是私企的100倍,材料踩在地上,電燈無人關。‘老鼠’不少,30多台電動機被偷賣,電風扇也偷出,紙張材料順手牽羊。他們與倉庫保管員串通,一位女工是慣偷。大家睜一眼閉一眼,勸阻做惡人,廠長不一定支持。廠長膽小,沒有大刀闊斧的魄力。
“魚廠長屬於老式人物,對上不會奉承,辭職後金宗木接任,摸底階段,魚廠長告知工人性格,金很快掌握工人的底細,竟連前任也不放過。魚廠長退而負責質檢,沒有辦公桌,我不服,搬去一張。魚一有問題就挨罵,飯吃不下,大便不通,50歲去世。
“金廠長雞肚腸,聽到背後小議,給穿小鞋,責令停工,職工普遍反感。
“出賣南郊的土地、廠房,沒有通過職代會,我擔任燙壓班長,沒有通知我參加表決。
“我因公傷而脊椎突出,醫藥費不報銷,憤而敲桌,金廠長說桌修好再報,結果仍未報。推拿一段時間後,月工資僅100多元,要求換輕便工作,金廠長回答沒有。我想,可能為魚廠長搬桌,得罪了他。
“不安排工作,閑置3個月,到附近廠家找活幹,不幸斷落2指,金廠長責令我申請辭職,我不從,妻子從命,補償費她領走。這時正處在改製中。”
我問目前的就業情形,他往下說:“在酒店娛樂場當保安,已1年之久,每天12小時,工資900元/月。中餐免費,多盛一點,保留一部分,下一頓開水衝服。
“下崗連同丈夫的職能一起下,當年妻子提出離婚。女兒上大學,無錢,賣房。一套買價4萬元的商品房,3人均分,我不賣,繳不起學費。
“印務廠建住房2次,第1次論資排輩,我沒份,第2次規定夫婦不在同單位的沒戲,但老廠長、保衛科長、行政科長與我同一係列,他們卻分到公房。
“社區辦理低保戶,我受到‘保護’,每季720元,另加120元水電費,今年發1500元房租。副縣長組織無房戶開會,三四十人參加,我希望提供廉租房,但人多,輪不到。
“養老保險費下崗後續繳2年,累計應是25年,但失業證上卻是23年。我隻能顧到眼前,管不了將來。”
他留給我手機號碼,希望以後再聊。這一席話烙在我的心底,渴望養尊處優的下一代也能聽到。我選擇“低收入人群調查”的教學課題,邀他來作報告,撥打他的手機,不通,找他上班的地方,不見人,留下的是一片遺憾。
2 錢袋捂得很緊
11月24日,找到職工指點的穆通人的住所,敲開門,允許我進入。看過我的工作證,他動情地說:“今天有人來調查,我要一吐為快。”我有點詫異,在我的采訪經曆中難遇這種豪放派人物。
他不觀察我的表情,一味往下說:“我1969年進廠,1985年我們同批的魚木祿當廠長,業務興旺,1993年在南郊買地14畝,建造廠房,打算搬遷。投資過大,資金短缺,魚廠長退縮,向工業局申請辭職,不允,再次申請,批準。”
12月4日下午,拜訪吉生洋,他退休在家,放開與我聊:“1965年當兵,1971年進廠,負責裝訂、機修。在計劃經濟年代,統得很死,利潤上繳,花錢上麵批,獎金也這樣。水晶標牌其他廠不敢上,魚木祿更不敢,我勸他,上新項目工業局撥資金,會承擔責任。產品開發成功,第一年利潤60萬元,魚廠長重心轉向此,對印刷業務反而放鬆,沒有做大印書業務,報表、信封之類‘零件’卻不放過。
“我廠前期發展與時俱進,印書質量全市第一。圓機改平機,其他廠來參觀學習。小彩印趕在前頭,設備從上海調來,不必付錢,都是國營單位。單色膠印處於前列,雙色機與鄰縣一起上馬。到改製時我廠卻落後,鄰縣‘小字輩’改進設備,承接大量印書業務,後來居上。”
我問他當時是否可以救藥,他很有信心:“我建議賣地款大部分用於購置四色機,部分用於營業房改造,開辟商場,兩條腿走路,能夠複興。沒有四色機,質量不保,業務枯竭。
“魚廠長無力回天,一心想調動,以為10多年廠長,不會沒位置安排。
“我們是積累的一代,魚木祿錢袋捂得很緊,我妻是建築公司會計,獎金高,我向魚提議,放鬆錢袋。他仍陷在傳統的套子裏,發點錢,手發抖,不停地說:東西大家發,牢房我一人坐。想不到,現在的一切集中到聯營者手中。”
2008年1月11日,見柯牙羊的印刷廠增添一張新麵孔,認準是她本人。這是第4次找她,終於有結果,內心泛起一陣喜悅。問改製事,她要我去問金宗木和新廠主。詢問其他事,她答有買斷工齡錢,國家規定的,其他人也不會少。老廠拆除時離開,新廠沒去。問股金,回答不清楚。問下崗人經營免稅情形,她說靠勞動吃飯,要免也煩。再問,她要我到宿舍區,那裏有老廠長、書記、退休工人,可向他們提問。
我自知沒趣,但不能麵對冷遇就退出,下不了台階,強作精神,聊幾句,緩緩退出,表示不膽怯。有人已經提醒我,不必采訪,她的先生在職能單位,有自建房,非一般群體。我不聽勸阻,非要碰碰運氣不可,因她是監事會成員,“藏品”多,萬一成功,收獲頗豐。事實正像提醒者所料,我撞得灰頭灰腦,但仍認為正常,不可能一帆風順。數月後,一位商場熟人邀我寫材料,他勸我非至關重要的人沒有采訪的必要,像柯牙羊,他的自建房出現在我《失地農民調查》一書中,是批評對象,人家耿耿於懷。至此,我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3 啃到骨頭
2007年6月20日,又接到王中花的電話,她再次請來一人。仍在那個小“密室”,見到一位60開外的老工人,他問我是否黨員、曾在何處工作過,知我不是“紅色”人物,有點失望,但拒絕又怕傷害我,還是履行使命。
他一開口就對國有資產流失深為不滿,對現實頗有評議,拋出一串順口溜,記下隻3句:“下崗職工數不清,工人階級苦菜花,農民伯伯自由花,”對南郊的土地廠房,話中充滿感情,“廠房堅固,承受壓力150公斤/平方米,金宗木廠長一上任,賣變為零花錢,用完又找合資人,要成立3方聯營公司,股東不同意,卻在暗中簽約。怕失去控股權,通知職工放棄股份,他收購,違反公司章程的時限。”
事後查閱,章程的第39條規定:“股東在購買企業股份後,2年內不得轉讓,股東向企業外人員或本企業轉讓部分或全部股份,需經董事會同意方可轉讓。”他了解章程,能夠說出理由。
談到此,他從褲袋裏慎重地撈出一紙,是一份《聲明》,我想拍攝,他拒絕,隻同意手抄,內容如下:
(一)根據公司章程,未經公司股東大會討論通過的一切擴股、退股、股份轉讓都是無效的,我們不予承認。
(二)公司資產不經過公正審計、評估,並進行公開合理的資產量化,我們堅決反對3家合資。
(三)3家合資前都必須經過公正機關,公開合理的資產評估,並出具證明,連同合資協議等資料交股東大會討論表決。
(四)沒有把離退休職工及部分老職工的養老金、醫療保險金及生活出路安排好,我們不同意簽約。
部分股東職工
1998.7.11
11月24日,有人提到滕國旺,我頗感興趣,走進他與女兒經營的家庭式印刷作坊。他正忙,等數小時,停下機器與我交談:“對於老廠的覆沒,全體職工都不能接受,老書記要我起草上潢信,我擬就一份,事實部分如下:
金宗木廠長上任不到半年,出賣南郊剛裝潢完畢的廠房,後又以擴大生產需要為由,在北郊物色土地建廠房,既然如此,何必出賣原南郊的土地廠房。在聯營股本中,我方210萬元,私營公司390萬元,對方隻是一塊荒地,買進時僅10多萬元。我廠何止210萬元,以當時價格計算,老廠區土地加廠房500萬元,營業房270萬元,設備200萬元,總資本近1000萬元。
南郊14畝土地,賣價沒有公開,工人探知為360萬元,入賬310萬元,50萬元不明不白。老廠廠房密度高,仍在雞籠裏造廠中廠,大搞裝潢,廁所也不例外,完成後被拆,建造商品房。還買小車享受,將魚廠長留下的子孫飯耗盡。另有小金庫,收入來自紙邊料、營業房租金,至聯營時應有三四十萬元。同樣不明不白。
老書記怕事,說要到外地投寄,抗爭不了了之。大家的事大家有份,也大家無份,我廠走上一條不歸路也屬自然。”
11月底的季節晝短夜長,長夜的帷幔已經拉下,隻得分手。
12月4日,登臨藍生嶽父家,沒有撲空。有人說藍生是印務廠的董事,采訪他可以獲得聯營的實情,他沒有回避:“金宗木廠長缺資金,我融資,他感激,進入班子。改製時選董事會,3人出錢約5萬元‘買’選票63張。他們想上一位女子,撇下我,我偏不退讓,任副董事長。
“沒有見到聯營協議,章程也沒見,金宗木私下簽訂。我與他爭論,他解釋負擔重,我講職工有能力經營。關習道在旁,發牢騷,反對聯營。關是實力派,徒弟眾多,舉足輕重。我約關在公辦室主任家碰頭,共商‘大事’,決定獨力支撐,借錢經營,9間營業房一次性收取租金,增加流動資金。次日下午金宗木得知我們的密謀,做關的工作,又打電話給縣負責工業的領導。關變卦,倒向金,5個董事,隻剩我與辦公室主任,反對無效。搬遷前,我要求開股東大會投票,因退休人員移交問題已落實,失去老資格人群的支持,又反對無效。
“聯營開始,我有副經理的頭銜,但堅持要走,理由是不適應私人老板。享受買斷工齡的‘優惠’,廠方要求不可向外人張揚。股金同時退回,幹幹淨淨走出。
“財務賬目與其他資料燒過,無跡可查。”
問他再就業情況,他簡單地回顧一下:“到四川從事食品業務,現改為印刷業務,材料今年漲10%,成品沒漲,經營不易。”
他身邊放著公文包,問他是否要出門,他點頭作答,我立即起身,以免“妨礙公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