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項羽終於回來了,載著一身的疲憊和血腥,紫衣回過神忙上前為他卸下戰袍和盔甲,他抿著嘴,不吭一聲,隻是壓住了她解環扣的小手。
“怎麼了?”紫衣抬首,看他蹙著眉好像想說什麼,她輕問。
“明日,我要衝出一條血路,突圍出去。”項羽盯著她看,烏黑的重瞳裏爆裂出焰焰的火花,幾乎是咄咄逼人的,“你得跟隨我,直到最後一分鍾!”
“好!即使要死在馬背上,我也會跟在你身邊!”紫衣內心震撼,唇邊卻勾出淡淡笑意。
就在這個時候,從山腳下的敵兵的營壘裏傳出低低的、幽幽的歌聲。很遠很遠,咬字也不大清晰,若有若無,既悠遠又仿佛就在耳畔,但分明感覺出那是楚國民歌的曲調。
紫衣倒抽口氣,小手輕捂著嘴。楚歌,老天,是四麵楚歌!看來,今夜將是他們僅有的最後一夜!她被自己的這個認知駭住了,臉上凝結了一顆一顆細密的汗珠。
“楚歌,是楚歌!”項羽側首聆聽了一會兒,握住紫衣的小手,情不自禁走出大帳,夜是靜靜的,那悲哀的,簡單的節拍從四麵山腳下像潮水一樣由遠而近。那是真正的楚歌,悲壯而悠揚,仿佛自天而降,綿綿蔓延,從漢營傳到楚營,穿透黑夜的帷幕,響徹天地。
“你們聽,楚歌,是楚歌!”楚營裏的士兵將領聽見家鄉的歌聲,紛紛立起身,支耳傾聽著四麵的楚歌。
“草青青兮,胡不歸……”歌聲起伏跌宕,在澄靜的夜空低下回蕩著,草木含悲。
“我的妻兒,我的父母,我要去救他們!”將士們心中大慟,忍不住捶胸頓足、失聲痛哭,軍營中人心惶惶,騷動爆起。
“難道——難道劉邦已經全部占領了楚國?怎麼會有這麼多的楚人唱歌?”項羽聲音嘎啞,眼神幽暗。
心在絞痛,紫衣顫抖地伸出手輕撫他的臉龐。項羽站在她麵前,倔強的嘴唇緊緊抿著,目光銳利仍舊如刀,如今卻透著困獸的絕望。
“不!不是,不是的……”低下的話聽不見了,她蒼白的嘴唇輕輕翕動著,眼淚無聲地掉落。在一陣沉默之後,項羽牽起紫衣的手,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回軍帳裏。
“霸王,軍中有士兵妄圖逃走,是否立即以軍法處置?”不一會兒,虞子期率眾將領揮帳入內,看見妹妹帶淚的雙眸,眼中微微一震,麵容瞬間寧定,那對深沉眼瞳曇花一現般閃過令人難以捉摸的心思。
項羽擰眉不語,整個人像鍾木一樣地坐在榻上。手下將士,暗地裏走走逃逃。楚歌摧心,他知道他們的思念,“無戰不與,無役不隨,同生共死,永無異誌。”當年意氣風發地宣誓,直到如今,真正隨在他身邊的,隻有她。手掌自然地撫著她的背脊,他的下頜抵著妻子的香發。
“他們跟隨我多年,事到如今,要走的,放他們走!”他舉起已冷的酒,猛灌了一大口,苦酒入喉,胸中一陣冰涼,一陣沸熱。但見他雙手發抖,臉上忽而雪白,忽而緋紅。人人默不作聲地望著他,心中都是惴惴不安,營帳裏一時寂靜異常。突然聽他哈哈大笑,聲若龍吟,悠然不絕。
這一來出其不意,眾人都是一驚,隻見他仰天狂笑,越笑越響,笑聲之中卻隱隱然有一陣寒意,眾人越聽越淒涼,不知不覺之間,笑聲竟已變成了哭聲,但聽他放聲大哭,悲切異常。眾人情不自禁,隨著他傷心落淚。
項羽哭了一陣,舉起配劍擊打地麵,慷慨悲涼唱了起來,隻聽他唱道:“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項羽歌罷,提起了些許精神,他握住紫衣的手,輕歎道:“生死存亡,天將明了,我當冒死突圍,紫衣,你可願為我劍舞祈願?”
“啊……”乍聞此言,她打了個寒戰,全身汗毛倒豎。
這一天,這一別,原來……終究是逃不過,終究是逃不過!
“我、我不……”她搖著頭要拒絕,一顆心因為惶恐在胸膛中激狂地躁動著,差點沒蹦出喉嚨。
“麗春!”虞子期的叫聲令她猛然抬頭看去,他遞了個眼色給她,示意她快些動作。
紫衣慢吞吞地抽出饕餮短劍,握劍的手在微微顫抖。劍舞她並不陌生,按照秦宗室法律,音韻舞蹈乃是公主們自幼要接受的基礎教育,隻是她心裏明白,自己的死期已至。但,無論是生或者死,她必須為他做點什麼,比如說,要他活下去——“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手持短劍,紫衣輕聲吟唱,她腰肢柔軟,體態靈逸,紫色長袖如戲雨遊龍。帳外楚歌絲絲怨怨,帳內,紅顏美人,刀光劍影,她為他舞出一曲翩躚。
“江東子弟多才俊……”
耳邊再度響起了楚國的歌聲,是那麼真切,連唱詞都聽得一清二楚。紫衣加快了步伐的節奏,舞動手中佩劍,身形婀娜,步法輕靈。
“……卷土重來未可知。”
她用微笑鼓勵他,優美的劍舞與袖之舞,充滿了令人目眩的快,使人動魄的美!可在空中,紫衣驚愕地看見,一支銀鏢朝她飛來,快入閃電,紫衣想收劍,可已經躲不過!銀鏢撞來,比她的動作都快,精準地射中了她手中的短劍!
鏘——劍身猛然受力向內切去,隻見頸部寒光一閃,冰冷的劍身,沒入紫衣脖頸細膩的肌膚,帶來灼熱的疼痛。
一陣驚嘯,眾人目瞪口呆!
好痛!紫衣吃痛慘叫一聲,刀刃穿過肌膚血肉,疼得銷魂蝕骨,紫衣顫抖著,察覺到血液如一道豐沛的流泉,迅速地湧出。大量的失血,讓她的身軀迅速變得冰冷。
銀白劍尖滴著豔紅的血珠,兩者同時反射著色澤不同的光線。她除了痛,還是痛。一時之間,無法理解自己為何會承受刀劍之痛。
一陣眩暈,萬物打轉。她的身體很輕,如同飛舞。她的目光掠過橫躺在地上的鏢,那支曾經救過她,如今卻要了她命的銀色短鏢,心中同時湧現了千萬個問題……艱辛地張開嘴……她癱軟了。
項羽陡然麵對一切,淒厲地大叫一聲:“夫人!”飛步來救,正好接住她癱軟的身子。
“怎麼會這樣?為什麼?為什麼?”項羽悲痛交加,用手按上紫衣鮮血汩汩的傷口上,止不住的血液卻不斷自指尖湧出,他連忙將身上金創藥全部敷上,豈知鮮血湧出,將藥粉都衝開了,景象觸目驚心。
“軍醫!快!快去叫軍醫來!”項羽抬頭惡狠狠地瞪向帳內嚇呆了的一幹將士,他的吼聲驚醒了眾人,立時紛紛奪帳而出。
紫衣虛軟地倚在他懷中,輕搖一下頭,抬起的手因扯動傷口又無力地垂下。疼痛令她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身軀覺得愈來愈冷。原來這就是死亡的感覺,她就要這樣死了嗎?好不甘心呀!
“紫衣,你不要死——”項羽抱緊她,心神俱裂地低咆著:“你不能這樣對我!你說過同生共死的——”
他將紫衣的身子抱得更緊,深怕她一會兒就消失似的,溫熱的淚水滴在她的秀發上,晶瑩的淚珠順著烏黑發絲滴落,好似純潔無瑕的晶石。他從不相信神鬼之說,但此刻,他多麼希望上天能踢給紫衣一線生機,隻要她能活下去,他情願折損自己的壽命,隻要他們還有機會相守。
紫衣凝望著他,見他粗獷的容顏上心傷悲痛之色,見他銳利深濃的雙眸中淚光閃閃,“我……”她吃力地喘著氣,頸間傳來的劇烈痛楚,令她發不出聲音,她的眼睛逐漸失神,可她仍艱難、癡癡地看住他,眼波中纏綿萬狀,溢滿難分難舍之情。
項羽把耳朵湊到她顫動的唇邊,她的氣息拂在他頰上,隻聽她氣若遊絲地低喃:“你——不要死,一定要活……下……去——”她的聲音微弱了下來,雖有無數的話要說,但一個字兒也說不出了。
眼前的視線不斷模糊、再模糊……倏然間,紫衣覺得身體輕飄飄的,一個強大的力量挾住她的靈魂,往上飄去,脫離了自己的軀體。在失去感覺前,她聽到一種細微的聲音,既悠遠又仿佛就在耳畔,好似一對男女喃喃的細語摻雜著遠方傳來的隆隆戰鼓,好熟悉的聲音呀,會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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