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然止住了腳步,也止住了關於他的一切幻想與奢望。
誠然,他是天上的神,而我,隻是凡間的塵。
也曾愚蠢地發誓,要做他翼邊的凰鳥,並蒂的白蓮,而實際上,我隻是一株纏繞蒼鬆的菟絲。
蒼鬆要去擎天,菟絲就隻能萎爛在路邊……
那天,我沒有魯莽地闖入含光殿,也沒有執著地守在昭陽門,一種無力的頹敗感盤籠在心頭。著作曹中,我悶抄了一整天的《南蜀孝恭皇後傳》,交由郎官查閱,讚曰無一錯字,隻因為,我讀懂了……
孝恭皇後出身桑戶,與南蜀的高祖皇帝相識壟上,高祖揭竿起義,定都錦城,也將沉重的後冠戴在了愛妻頭上。滿天的繁星,高祖獨愛皇後這輪明月,他們珍持著十載的姻緣,隻想著如何攜手共赴白頭,卻不料後宮醋海,奸謀迭出,孝恭皇後被廢的原因竟也是一首情詩……藏頭的情詩,藏的是通奸巫醫的名字。巫醫慘遭淩遲,皇後被囚於冷宮,等待東征的高祖親自發落。可這一等,就等了近三十年。
原來,高祖在前線被敵國俘虜,唯一成年的皇子是既歿徐妃庶出,朝臣一致擁立,光宗登基後,卻不肯將父親贖回。宮廷內外,朝野上下,隻有被廢的孝恭皇後和她年幼的兒子在淒涼的冷宮,****為高祖祈禱。二十八年後,光宗無子而終,隻得傳位於幼弟,也就是孝恭皇後的親子,便是仁宗皇帝。仁宗奉母命接回了奄奄一息的父皇,高祖還朝,與孝恭皇後匆匆一麵,便溘然長逝。她隻對他說了一句話:“尾生抱柱而死,賤妾戴罪苟活,我很慶幸,等到了你……”
焚燒高祖遺物時,孝恭皇後縱身跳入火海,再沒有出來……
這是我讀懂的第一篇史傳,像一麵鏡子,照出我滿臉淚痕。
第二天的清晨,我又出現在昭陽門前。
癡癡凝望著手中的白瓷碗,水珠似蕊,漣漪如花,我後知後覺地仰起臉,厲閃在風雷的助威聲中,狠狠撕裂了濃雲,雨絲從雲破處硬朗朗地垂落,落在身上,軟成了白練蛇,冰涼的,貼著肌膚蜿蜒。
我忽而想起南蜀的皇後,還有她口中抱柱的尾生,我們同是在思念苦海中掙紮的人,用僅存的信念對抗著死亡與流年……
繪了墨梅的油紙傘遮住了烏雲和雨絲……也許,我比他們都幸運……
“遠山……點墨梅,醜,醜怪驚人媚,梅妻……鶴為子,結廬……”
我斷聲的讀起傘上反向映出的俊秀小字,最後幾個字,被一張熟悉而蒼白的臉擋住了……
“你……”我怔怔地看,那人深衣無飾,烏發鬆綰,鬢邊的幾縷碎發滴著水珠,潭墨的眸中滿藏了倦意,唯一點藏不住的病痕,印在淺蹙的眉心,刺著我的眼,也疼了我的心。
他一手擎著傘,一手扶起我,我吃力地站起身,仰麵縮淚,水霧中是他清瘦的臉,疼惜地撫上去,冰涼的指尖似觸到了炭火。
“你在發燒?”我驚覺。
他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今天是什麼?”他岔開話題,聲音沉啞而溫柔。
“嗯?”我停愣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遂把白瓷碗舉到他麵前,強擠出個笑容,“嗬……冰梨……冰梨雨水湯……”
他舒了舒濃眉,接過來握在手裏,然後問:“怎麼換了碗?”
“你前日到禦文殿日講,今天在含光宮聽政。”
這回答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可他實在聰明得緊,隻微微一怔,便笑了,“翡翠盅換來的?”
“嗯。”我含淚點頭。
“不太值。”他有些奚落地勾勾嘴角,突然道,“你為什麼不去找董善望呢?”
“董善望?起居院的……董舍人?”
雖於典章製度一無所知,但對起居院,我的印象還是頗為深刻,多少要感謝這位董舍人……
起居院隸屬內史省,分設起居郎和起居舍人,前者於朝堂記錄賞罰赦宥、群臣進對,後者則多由閹宦充任,在內宮侍從皇帝,記錄日常言行。而董善望卻以未淨之身記注,自哀宗至今,算來十載有餘。
此人性格溫和,內向寡言,就是名符其實的“善忘”事,也由此成就了他“快筆速書”的過人本領。他日夜隨侍阿戍,簡直比影子還要親密,就連我們在內寢行房,他也會端了紙筆,矗在門邊。天明時,還要高聲喝出:“載祥瑞某年,某月某日,聖躬於含光殿臨幸皇後殷氏。”
每當這時,我都想用襪子堵了他的嘴。
後來,阿戍將他記注的地點,從寢宮門口移到殿外的螭首之下,這回,他喝的聲音更高更亮,整個含光宮都能聽得見了。
“可起居院在宮外,我怎麼出得去?就算我出得去,董善望又怎麼肯把那麼機要的文冊給我看?”
阿戍看著我,沒有再接話,我皺皺眉,察覺了蹊蹺。
“我們何須這般周折?讓我回到你身邊……無論還有多少時日,讓我回去……我不求名分,也不要你分心……我隻是……隻是想要陪著你……照顧你……”
深吸一口氣,還是遏不住淚水,卻不想被他看到,忙把頭抵在他的心口,片刻的黑暗,放任了湧泉,止不住的嗚咽,讓我看起來像個掩耳盜鈴的傻瓜。
“朕的身邊……已經有人了。”
顧不得擦淨滿臉的淚痕,我抬起頭,驚異地看著他,他正緩緩地飲下那杯浸了雨水的冰梨湯。
“別……”我輕聲喝止。
他卻似全沒聽到,將一個空蕩蕩的白瓷碗歸還到我手中。
“以後別再等了。”他的眸色幽黯,“青芝郡主明日即到帝京……”
“青芝……”我的心中燃起了火,忿然看著他,“我說了,我不需要名分!”
他微一揚手,身後的孫潦便主動接了傘,並躬身奉上鬥笠。他拿起來,端端正正地戴在我頭頂,又矮下身子,伸出蒼白而修長的手指,悉心為我係起帶子。
他微微地喘息,神情很專注,動作有些緩慢,直到淡黃色的緞帶被結成漂亮的蝴蝶,他才直起腰。
“去著作曹吧,別誤了時辰。”
他說著,將我反身推進萬千的雨絲中。
我茫然向前,看雨滴在鬥笠的邊沿形成連綿的水注,好像我剝離眼眶的淚水。我終是不甘地轉身,對著他模糊的身影大喊:“我什麼都不要,為什麼還是不行?”
“緣分……盡了。”雨霧中傳來他的聲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