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再有看不清的字,你隻管問我,別再蒙著寫了。不過……”郎官嘬著牙花,思忖良久,才又開口,“這卷要重抄才行……”
我點點頭,他真的沒必要這麼欲言又止,我早就做好了重抄的準備。
其實,不隻是他,著作曹中的很多人,都對我抱著這種若即若離的態度。
我亦能理解他們的明哲保身。
畢竟我是被廢的皇後,肚子裏又懷著皇子,過分的親近,會被人誤會是我的同黨,成為日後當權者剪除的對象,而過分的冷落,又難保我不會母憑子貴,東山再起。在他們眼中,我像是一盤高深莫測的賭局,他們遲遲不敢下注,似乎押什麼都會輸。
當然,事情總是有些例外的。
譬如司馬大人,他每天都把自己淹沒在浩瀚的書海之中,完全沒有時間去思考關於我的那些無聊的問題。他曾因我****遲到,而毫不留情地大聲斥責;也曾把我一手簪花小楷,拿到內史省中傳閱,回來還興奮地說,得到了頂頭上司楊射的極讚。我笑笑,並沒有把教授我的人告訴他,但我知道,內書令楊射定是識得的。
再譬如小娥,許是年齡還小,不懂得掂量人心與世故。她毫無顧忌地與我廝混在一起,還偷偷抱了史稿到涼風堂抄寫。她說,涼風堂是她呆過最美的地方:有花,有樹,有池塘。我苦笑著告訴她,這裏是冷宮。
她眨眨眼睛,問:“冷宮有什麼不好,為什麼大家都怕來這裏?”
我卻答不出了,這裏的確不差。她每次抄完史稿,最能和圭兒玩在一處,她們在芭蕉樹間拴起秋千,蕩出滿園歡笑。
我坐在綠紗窗前,伴著她們的笑聲讀書。
我讀的是醫書和食譜,其實算不得讀,隻是大略翻翻,專找一些潤肺鎮咳的方子,再四處尋覓材料,照模照樣地做起來……
“今天不一樣,不是冰梨湯。”翡翠盅映著青黃透明的竹汁……那是我親砍堂前苦竹,去掉竹節,從中劈開,架火蒸烤,才辛苦得來的竹瀝。
“這叫竹瀝薑汁湯。《丹溪心法》上說,竹瀝滑痰,薑汁行經絡,我想,對你的身子多少有些裨益的……”我笑著,淡淡地解釋。
他不看我,卻轉向輦下侍駕的崔潛,崔潛支吾著:“竹津大寒,皇上的胃恐怕受不住……”
“但醫書上也說,竹汁火中煆出,又加了薑汁,中和了脾性,不至殃及腸胃吧……”
崔潛結住,轉向阿戍,阿戍正垂著眼簾低咳,咳罷,一言蔽之:“朕的身子一直是崔太醫調理……”
我捧著瓷碗,目睹著他的遠去,沒有流淚,隻是倔強地微笑。
“百合杏仁枇杷粥。”以百合、杏仁入粳米粥中蒸煮,後加入枇杷丁,飲時放蜂蜜和冰糖,“肯定不傷腸胃的,還可解肺熱幹咳……”
手心裏捂著溫熱的翡翠盅,盅蓋半掩,乳白色的熱氣絲絲鑽出來,鑽到他的鼻尖下,他抬眼看看我,輕聲道:“朕不會喝的,你也不要再做了……”
我愣愣,擠出幾個字……
“會做下去……”凝著他的眼,再強嘴,“做更多。”
這樣的稀罕事很快傳遍了掖庭。有人嘲笑我,有人可憐我,有人勸我別再做下去了,可我,從沒在乎過旁人的眼光。我甚至覺得,他喝與不喝都已不重要了,隻要能每天看到他的臉,哪怕隻有那麼短短的幾分鍾,我心裏都會覺得滿滿的,很幸福。
可突然有一天,昭陽門前再也等不來他的龍輦。
他逃開了?連這麼卑微的幸福,他都吝惜給予嗎?
我終是忍不住向守門的小監打聽,“皇上早朝不再走昭陽門了嗎?”
他光搖頭,不說話。
“不知道?”
“不能說?”
無論如何,我都不可能從他身上得到更多的信息了。
而其他人,我思忖了一圈,似乎除了孫潦,我與內院的人都不太熟。可孫潦是禦前近臣,他若不主動來找我,我是很難見到他的。
想我做了兩年有餘的皇後,從不刻意施恩宮人,也不暗中籠絡朝臣,如今想找個探聽消息的人,都找不到……
這世道就是這樣,你自以為君子不黨,在別人眼中卻是異類;你自以為品性孤潔,在別人眼中卻是令人嫌惡的高傲。你活在這世上,就斷然脫離不了這人群。在他們上麵,他們會心懷嫉恨地詛咒,在他們下麵,他們會漠然無情地踐踏,隻有融在他們中間,你才能看見他們麵具上的笑臉,而那時的你,也戴了一副同樣的麵具,悲哀地笑著。
我不願接受那樣的悲哀,卻不得不麵對另一種悲哀。
“就算姐姐曾經有些人脈,眼下……這境地,世態炎涼,恐怕也指不上。”圭兒這樣寬慰我,“倒不如我使些銀兩,去托托曾經的姐妹,許能問出些什麼。”
“銀兩?”草廬時的自給自足,皇宮中的衣食無憂,被他寵溺了這些年,我竟從未麵臨過這麼現實的問題,“那……得要多少錢?”
“我尋思著,咱倆的月錢加在一起,應該差不多。”
“這些黑了心的小丫頭!”圭兒把二十文銅錢扔在桌上。
“嫌少?不過是個口信而已……”
“唉,若是別人打探,這些絕不少了。可她們知道,我是跟了姐姐從葳蕤宮裏出來的……就推三阻四的不肯幫忙,八成是覺得咱攜了多少寶貝出來,想趁機敲詐……”
我看著圭兒作了難。
阿戍的確給了我三天收整時間,我卻隻帶出些尋常的衣物,至於那些珍寶……
“我……我壓根不知道哪些算是寶貝……”
忽然瞥見桌上的翡翠盅,我走上前握在手中,“隻有這個……算嗎?”
早先做冰梨湯,都是鎮在攢珠碗中,有次阿戍與陳虯爭吵,怒極丟碗,碎了陳虯一臉,隻得改用了這個翡翠盅,一來是它盈綠剔透,合我心意;二來是無論冷熱,它的保溫性都極佳。
臨行獨將其帶出,隻是想把冰梨湯繼續做下去。
“嗯……”圭兒掂量在手裏,露出幾分神秘,“價值連城。”
幾天後,價值連城的翡翠盅換來個囫圇不清的回信:“前些天是出西角門,到禦文殿日講,這幾天聽政都在含光宮。”
是刻意避開嗎?還是……
再深問緣由,傳話的人也講不清了。
我推開傳話的人,直往外走,圭兒眼疾手快,攔了我的去路。
“姐姐要去哪裏?”
“含光殿。”
“姐姐是戴罪的女史,他是堂堂的天子,姐姐是被貶的庶妃,他是一國的君王,姐姐的涼風堂和他的含光殿隔了多少座樓閣殿宇,多少層禁宮守衛?你,別再犯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