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寶貴的是生命,這生命,對於每個人都隻有一次。
一
小皮箱內,羅天良委托蕭雲海轉交佟梅的“日記”共有二十一本。蕭雲海大致翻看了一下,這二十一本日記,是羅天良從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斷斷續續寫下的。第一本日記的第一頁寫的是:
一九六○年七月一日星期五晴
今天,將是我一生中不會忘記的日子,在中學畢業之際,我在莊嚴的黨旗下宣誓,加入了偉大的中國共產黨。從此以後,我一定要以一個共產黨員的標準,時時刻刻嚴格要求自己,像保爾·柯察金(奧斯特洛夫斯基)、吳運鐸那樣,革命在先,吃苦在前,決不計較個人得失,為祖國強盛和人民幸福奮鬥終生!
三十多年過去了,日記的墨色暗淡,紙頁已經泛黃;但是,在這天日記尾頁的空白處,卻有一段鮮豔的一筆一畫寫上去的文字,顯然是羅天良近日整理自己日記時,新添加的。這段文字是:
人生最寶貴的是生命,這生命,對於每個人都隻有一次。人的一生應當這樣來度過:當他回憶往事時,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生活庸俗而羞愧。他臨死的時候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經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人類的自由解放而鬥爭!
這當然是羅天良,把三十多年前摘錄下來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俄文文字,又用中文書寫了一遍。看來,他已經知道自己時日不多,用整理日記的方式回顧自己一生……蕭雲海的淚水從臉頰上滾落下來,心中呼叫道:“老羅啊,我的好戰友,你無愧你革命的一生!我蕭雲海在你麵前有愧啊,我沒有盡到保護好你的責任!”
當蕭雲海連夜乘飛機趕回山城,又乘專車趕到醫院見到羅天良時,羅天良奄奄一息,已經不會說話。他看見蕭雲海,眼睛一閃亮,嘴唇艱難地翕動了一下,便在撲身過來的蕭雲海的懷抱中,溘然長逝了。蕭雲海從院黨委書記賈宏俊口中了解,羅天良昏倒前,已經在GaAs(砷化镓)器件的可靠性考驗現場連軸工作了三天。他是在看到器件的外層空間抗輻照考驗順利通過,掙紮著在審驗鑒定書上簽下“羅天良”三個字後,才倒下去的……
羅天良留給蕭雲海一封“雲海親啟”的信。第二天晚上,安頓好從四川趕來奔喪的淑貞母子,蕭雲海才打開信,一字一句地讀起來。
二
雲海,我的戰友: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可能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了。肝硬化多年,我深知自己的病情,已經到了回天無力的地步。所以我平常盡可能地瞞著忍著。我是打心眼裏不願意躺在病床上,用昂貴的醫藥延捱時日,徒增國家和人民負擔;那樣,比我死還痛苦!我能用自己最後一絲力氣,在崗位上多做哪怕是多一點點的工作,我都會感到欣慰。這完全是我個人的選擇,別責怪任何人。事實上,組織和同誌們對我一直都是特別關心和照顧的……
回顧自己幾十年來的人生,是跟著黨,一步一個腳印走過來的。我親眼看到,在黨的領導下,我們的祖國脫離了“百年魔怪舞翩躚”的屈辱悲慘境地,變成一個昂首挺胸的社會主義強國。我為自己一個共產黨員的人生感到自豪!我唯一的遺憾,隻是不能同你們、親愛的戰友們,再多幹它十年,一道進入二十一世紀……我多麼希望看到中國人“飛天”夢實現,“神舟”在神州大地上空遨遊的那一天嗬!到了那一天,雲海,務必請你來我墓前,喝杯慶賀酒!
我這一輩子,唯一自責的做的錯事,就是對不起一個我不該愛卻愛了的事實上被我傷害了的女人,佟梅。
我和佟梅,佟梅和我……唉,叫我怎麼說呢?我們確實愛過。這個愛,即便二十多年的歲月過去,即便我去了另一個世界,我也不能說,我已經忘記和我將會忘記……可是這二十多年,我成家生子,她呢?孤苦伶仃,默默飲泣。我無法為她辯護,我無力為她申訴,我無言向她勸解,甚至,八小時工作之外,我連接近她和她多說一句話的勇氣都沒有……二十多年嗬,就這麼過去了。
半年前初夏的一天中午,佟梅非常罕見地找我來了。她說明天是星期日,問我能不能陪她去一趟山城?我說當然能。她說,可能是她的生身父母從台灣來尋找她來了,說著遞給我一份兩三天前就出版的《山城晚報》。
雲海你也知道,佟梅是個孤兒。她是四九年山城解放時,我軍一位佟姓女軍醫從路邊撿的一個棄嬰,以後在福利院中長大。
《山城晚報》上有一篇“尋人啟事”,登在很醒目的版麵上;是一對姓洪的台灣夫婦,尋找自己在一九四九年丟失到山城街頭的女兒。說女兒叫洪梅,當時隻有六個月大,用半幅青草色繡有紅梅的綢緞被麵包裹著。“啟事”還附有兩張照片,一張拍照的是一個小女嬰的百日像,另一張拍照的就是那幅繡有梅花的綢緞被麵。
佟梅向我說過,她的佟媽媽入朝作戰前,把她連同那半幅被麵一起交給了福利院,福利院在她長大開始念中專時,把一直保存完好的被麵又交還給了她。我看了報紙上的照片:小女嬰就是一個小佟梅,佟梅帶來的半幅被麵,則同照片上的一模一樣。可以肯定,佟梅是那對洪姓台灣夫婦的親生女兒。
第二天一早,我就陪佟梅去山城。路上,佟梅一再輕聲叮嚀我,去了就是悄悄看一眼,千萬不要見麵的。佟梅的個性,雲海你可能不了解,我了解。她是一個一旦拿定主意,用九頭牛去拽也拽不回來的人。她說不見就真的不會去見;也許為此,佟梅在激烈的內心交鋒中,已經度過了幾個不眠之夜。
在山城的香格裏拉酒店,我查清了洪姓台灣夫婦是直接從美國洛杉磯經北京飛來的,男人名叫洪巡,身份是商人。我借敲錯門去與洪巡打了個照麵,然後就陪著佟梅在餐廳裏喝茶。不出所料,中午時分洪巡夫婦來就餐了,我便悄悄指給佟梅看。洪巡看上去不像近七十歲的老人,身板硬朗,一副軍人氣度。身邊的女人顯得更年輕了,至多四十來歲,與佟梅年齡相仿。當時,佟梅驀地攥緊了我的手。她的手冰涼冰涼,一直哆嗦著;她一雙沁著淚水的眼睛幾乎是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的生身父親,直到洪巡夫婦離開。
我歎氣說,佟梅,就認認吧……佟梅卻是搖頭。
回騏山,我叫了一輛的士,沒有搭公交車。路上,佟梅方慢慢平靜下來。她見我幾次欲言又止,才開口說她是不會去認的。“我都思考過了……”她甚至苦笑一下說道,“當年,洪巡先生大概是為了他們的黨國大業才拋棄我吧?我的佟媽媽犧牲在美帝國主義的炮火下時,他在哪兒呢?大概正在與美國人共飲威士忌吧?”又說,“老羅,我想你一定也看出來了,那個女人不是我的生身母親,可能是繼母,親媽可能早就死了……我還去攪和什麼?讓他們也讓我自己,各自都安安靜靜地生活下去吧……”
然而,我羅天良不甘心,為佟梅和她的後半生不甘心。
第二天我托詞又獨自去了趟山城,帶著那半幅被麵,直接見了洪巡。洪巡取出珍藏下來的另半幅被麵,一對接天衣無縫。我便一五一十,向洪巡報告了佟梅從小到大的情況,以及佟梅暫時(我有意強調了“暫時”二字)不願相認的原因。
在傾聽我講述的過程中,洪巡默默聽著,不時看一眼我給他帶來的幾張佟梅的照片,冷峻的臉色一直很平靜。隻是當我講到佟梅的佟媽媽早已犧牲在抗美援朝戰場上,佟梅長大後曾去尋訪佟媽媽的家人,才知道自己佟媽媽早已孤身一人,父母都死在“南京大屠殺”中時,這個老人的眼角忽然湧出了淚花,才插了一句話:佟醫生……那是一個好美麗好美麗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