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也有黑子，太陽畢竟還是太陽！
一
蕭雲海帶著劉秦、馮小昭，在北京馬不停蹄地奔波了一個多星期。他們往來於部委相關業務的各個司局處室，關鍵部門如計劃司、科技局，還往來多次。他們拜訪了科技委專家組的某些老先生們，並一一呈遞辛民撰寫的《關於發揮×××院軍用微電子技術專業院作用的陳述報告》。其間，傅金戈傅院士也來京了，則由蕭雲海陪同，晉見了國家部委的一把手，沈拯中部長。
功夫不負苦心人。後來，他們再去電子處見到姚望，姚望一邊斟茶一邊高興地說：“沈部長親自給我打電話。指示說，關於微電子院的產業結構調整問題，科技委專家組的建議，當然要認真傾聽，但是不要急於下結論，可以等一等，還要集思廣益。電子處多下去走走，進一步聽聽基層的意見。尊重權威，但決不要迷信權威。毛主席教導過，‘卑賤者最聰明’嘛！你說，沈部長這番話是什麼意思？其實，我姚望早就心中有數，專用集成電路是丟不得的！科技委專家組又怎麼著？有的老先生，‘隔行如隔山’嘛！不過”，姚望話音一頓，又換了個憂慮的口吻說，“蕭院長，貴院明年的科研經費，經咱們共同努力，主管司局雖然同意，基本上將按協調的指標額度下達，但最終還得吳金波副部長簽字審批！眼下吳部長正在沿海一帶視察，沒準已經去了海城。這一點……哦，將來可別怪我姚望沒有提醒你哦！”
蕭雲海當時含笑道：“謝謝！”
返回海城前，蕭雲海抽空去了一趟西直門外，探望嶽父鄭賢達。馮小昭和劉秦二人，躺在五棵鬆路招待所的房間裏無所事事，馮小昭便神聊起來說：“嗨，劉秦劉大部長。你說咱們這些現在當爺爺的，這爺爺怎麼當得這麼難受啊？”
劉秦一聽坐起身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哎，馮小昭，你說什麼當爺爺的？你想什麼呢？這些天，咱們跟著蕭院長當孫子的滋味，你還沒有領受夠嗬？”
馮小昭不屑地正色道：“好我的劉大部長，你在翻你的老皇曆嗬？‘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已經變得又不一樣了，知道不！現在孫子才是皇帝！爺爺趴在地上學狗叫：‘汪、汪’，還唯恐討不來孫子喜歡呐！”
劉秦笑罵道：“馮小昭，我就知道，你向來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現在吐得出象牙來的，往往都是豬嘴……”馮小昭歎氣道，“悲哀嗬……”
劉秦笑一笑，不再言聲了。他懶得和馮小昭這樣似乎不諳世事、說話又陰陽怪氣的年輕人鬥嘴糾纏。劉秦四十多歲，大學畢業進了6510一直搞計劃管經費，在機關摸爬滾打二十多年，什麼沒有見過嗬！馮小昭知道什麼？他知道來北京要“跑步前進”嗎？是“錢進”才可能“跑部”啊！時近年終，你看看部委大院後街上停放的那些大卡車，車上滿載的什麼？地方土特產唄，是京外某些廠所基地送來向部委某些“廟堂”表達感情的“貢品”。聯絡感情，人之常情嘛！
不過，也有例外。劉秦一向都是在主管副院長梅謙和麾下行事的，跟著親自披掛上陣來“跑步”的院長蕭雲海，向上伸手要錢，還是頭一次。這個“頭一次”，就是一個例外。一不請客，二不送禮，竟然把事兒也辦成了。這是近幾天來，一直令劉秦困惑的。
為什麼要？當然是型號需要……怎麼需要？是這麼這麼這麼需要……一個星期七天時間，就這樣，院長蕭雲海跑上跑下，跟前跟後，向有關人士陳述著，解釋著，懇請著……或許，是蕭院長的這種執著精神，像愚公打動上帝一樣打動了人們？不過，何必呢？反正請客送禮都是花公款又不掏個人腰包，何必如此勞心費神、低聲下氣呢？眼下都什麼年代了！你為公家省錢，以為誰會給你立貞節牌坊呀！笑話！
劉秦心想，馮小昭這小子方才那番話，倒是應該當著蕭院長的麵講講：“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已經變得又不一樣了，知道不？嗬嗬？
馮小昭則認為劉秦水平太次，就聽不懂他的話。於是，他也沉默下來，躺在床上開始想著自己的心事。屈指一算，大專畢業進入微電子院也有七八年了。不到三十歲，他已是副處級，正處的位兒也指日可待。可謂年少得誌，春風得意。同學聚會時，有的同學就嘖嘖咂嘴說，“馮小昭，你他媽的，行啊！什麼時候當了院長、廳長，咱哥們兒就靠你拉一把了！”馮小昭嘴上謙虛地應道，“哪裏，哪裏……”心中卻罵：你小子也忒小瞧我馮小昭了！院長、廳長算什麼？“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個好士兵”！有朝一日，等我馮小昭當了部長進了中央，嗬嗬，看你小子再怎麼忽悠吧……
馮小昭一心想當大官兒。有著如此淩雲壯誌，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因為馮小昭的人生願景，是不但要當大官兒，而且是要當像許多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那樣的，是“清官”的好官兒，轟轟烈烈幹一番事業。盡管幹院辦秘書這幾年，他迎來送往過程中，吃吃喝喝，吹吹拍拍，拉拉扯扯，甚至苟苟且且的事兒也都幹過不少。馮小昭認為，這都是環境使然，生存需要，不得已而為之。“酒肉穿腸過，佛在心中留”嘛！他始終告誡自己：幾分醉意中必須保留幾分清醒。馮小昭有如此認識，也許與他多年跟隨一身正氣的院長蕭雲海，受到的感染熏陶大不可分。過去有句話說，“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其實，此話絕對化了。在微電子院，蕭雲海的榜樣力量，對馮小昭這類人固然有積極的引導作用；但對侯保安這類人，在骨子裏，則幾乎沒有什麼正麵作用。
豈知這一次跟隨蕭雲海“跑步”，馮小昭一向總是歡悅的心緒突然變得很壞。他開始對自己既定的人生目標，產生了懷疑動搖。在馮小昭的心目中，蕭雲海是他備受尊崇的好人。如果說，在他欲走的仕途上空還有陽光，蕭雲海的形象就代表那片陽光了。可是，這麼一片“陽光”，一旦挨近某些大小官僚們的“黑洞”，似乎瞬息間就被肅殺殆盡。部委副總工程師包達夫，還沒有爬到部省的官階吧？論行政級別大概與蕭院長也差不多，可官大半級就壓死人。你看他那居高臨下、頤指氣使的酸樣兒，口口聲聲便自稱“部領導”如何如何……這些天來，蕭院長同包副總此類人物打交道，本來是一張高倉健的臉，整日價卻要硬生生地擠出一副橫路靖二的笑容。蕭院長的內心深處，難道就沒有鬱悶和委屈嗎？他圖什麼？他一心一意所思所為，不就是型號任務國防現代化建設嗎？
馮小昭很了解，院長蕭雲海並不“戀棧”。蕭雲海當院長，是真心實意出於“服從革命的需要”。在去年的一次支部黨員談心會上，蕭院長就表白心跡說：他最希望的還是回到微計算機技術崗位上，繼續帶研究生，從事當年他曾設想的、以後“飛天工程”很需要的某個研究課題。五十出頭的人了，很快就要幹滿兩屆了。院長的擔子，應該交給齊朝那些年輕人了……
馮小昭曾在山城一處香火繚繞的三清道觀前算過命。占卜先生看了馮小昭的八字後，眉飛色舞地讚歎道，這位大兄弟的命，富貴得不得了！前程將不可限量。若遇貴人提攜，進中央當首長也未可知！馮小昭當時算命，多半是出於好玩。不過占卜先生職業性的阿諛，也確實使他受到另類的鼓舞。
然而，眼下躺在北京五棵鬆路招待所客床上的馮小昭，卻開始自暴自棄地思量：這些年走仕途，自己扮演的秘書角色，從某個層次看無非像個小醜，又像是“三陪”，有多少意義？以後混個正處怎樣？再以後就是混個副局、正局又能怎樣？“若遇貴人提攜”？誰是貴人？賈宏俊賈叔叔是個“病人”不是貴人，他那樣的仕途，因為不屑於，所以是不能走的；蕭雲海蕭院長當然是個好人但也絕非貴人，他那樣的仕途，因為太苦太累太沉重，所以也是不能走的。
“你到底要什麼？”
不知道，不知道……馮小昭連晚飯都沒有去吃，思來想去，一直躺到天黑蕭雲海從西直門外嶽父家回來，他卻什麼都未能想清楚。
二
下午二時剛下飛機，就見來接機的院經營開發處副處長原長樂急促促地報告說，吳副部長來了。賈書記、梅副院長、唐總會計師都陪著部長，正在海城植物園瞻仰中央首長手栽的那棵樹呢，晚六時一同去西湖大酒店為部長接風洗塵。賈書記指示，蕭院長先休息一下，務必請提前赴宴，迎接部長。
海城市三麵臨海。西湖本是半島西部一淺海灣，因北流而來河水中泥沙的淤積，壅塞成一彎湖泊。它波瀾不驚，碧波蕩漾，在南國的陽光沐浴下，景色誘人。西湖大酒店依湖而據，仿古式建築，有木質長廊嵌接著，延伸回旋於湖水之中；其餐飲雅座則點綴在長廊的雕梁畫棟之間。青山綠水，亭台樓閣，詩情畫意，實乃達官貴人和社會精英們高檔消費的一好去處。
當吳金波副部長一行走進金碧輝煌的雅座客廳時，隻見蕭雲海正躲在客廳外間的觀魚台上打電話，衝著“大哥大”生氣地說什麼，“道歉？憑什麼？憑我粗口傷人？鄭潔，我告訴你：我‘傷’的不是人，是人渣、人渣！”蕭雲海的電話聲越來越大，最後“人渣”二字幾乎是喊了。
“蕭雲海，你他媽的，給我過來！”吳金波樂嗬嗬地叫道，“你在罵誰啊？罵老婆吧！你敢欺負鄭潔，小心我到鄭老那兒告你一狀！”
“我不是在罵鄭潔……”蕭雲海辯解說。
他連忙關閉“大哥大”，跑過來同吳金波及其隨行握手致意問候。蕭雲海感到不好意思，他絕無怠慢吳金波之心。離開機場，甚至沒有回北投招待所休息，他就直接奔西湖大酒店來了。就在雅座客廳門外迎候的時候，不料鄭潔從山城打來了電話。電話中，他罵的當然不是鄭潔。但是，豈能告訴吳金波這些人，他蕭雲海罵的不是自己老婆，而是一個名叫柳絮影的女人，是鄭賢達“鄭老”的老婆麼？
不過吳金波並沒有追問，很快就岔到天氣如何之類打哈哈的話題上。周圍的人們都感覺出來，今天部長的心情很好。吳金波副部長是高幹子弟，留學過蘇聯。在有些人看來，論素質，吳部長那不知要高上多少個階梯了，一般凡夫俗子豈可類比？況且部長的談吐一向也十分儒雅。至於部長隨口而出的“國罵”，則是體現了一位高級領導幹部在語言運用方麵的幽默感和親和力；據說，不夠一定層次的人還享用不到此種“殊榮”呢。以致此情此景，使得前來陪坐的馬尚飛不由不五體投地。他斜眼瞥瞥臉色略顯尷尬的蕭雲海，低聲對唐斌嘀咕道，“高，還是部長的水平高！不與有的人一般見識！”唐斌應道：“那，還用說！”
這次宴請吳金波副部長一行，是按院黨委書記賈宏俊的授意，由海電公司出資做東；所以馬尚飛才有幸前來陪坐。
受審查之時，卻給了他這麼一個巴結高層領導的難得機會，對此，馬尚飛感激涕零。由於賈宏俊私下的麵授機宜，他已經從當初惶惶不可終日的狀態中緩過勁來。賈書記說了，“天是塌不下來的……”是的，即便天塌下來了，也有賈書記和唐總這些高個子頂著。他馬尚飛怕什麼！
眼下馬尚飛則不無幻想地憧憬：隻要緊跟賈書記，有這麼一天，吳部長樂嗬嗬地也說，馬尚飛，你他媽的……啊哈，那才是高，真正的高！
三
寬敞的宴席廳金碧輝煌，十分氣派。主賓席麵南，有觀魚台相通，窗外是夕陽下，波光粼粼的湖水；西進側廳設有陪席。主賓席自然是吳金波副部長上座，依次挨下來是：部委駐海城辦趙副主任（女），部委民品司錢副司長，部委科技局孫副局長，部委駐海城辦李主任，蕭雲海、賈宏俊、梅謙和、唐斌。陪席是吳副部長的秘書小何上座，陪坐的有馬尚飛、原長樂、馮小昭，以及部委海城辦的幾個處長。蕭雲海對馬尚飛來陪席已經感到詫異和意外，更意外地發現，陪席來客中竟然還有栗雅芝，她不聲不響地坐在馮小昭身邊。
就座後，唐斌雙手恭呈菜單請吳副部長過目。吳金波擺擺手說：“一頓便飯嘛，客隨主便。哦，唐斌，山珍海味那一套，萬萬不可哦！”
唐斌說：“那、那是……”
部委駐海城辦趙副主任是個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抿嘴淺笑說：“吳部長指示得對。山珍海味有什麼好吃？海黿呀，想起那樣子就惡心；穿山甲呀，味兒還不如豬肉呐……”
部委民品司錢副司長則回憶說：“上一次，廣州老魯的飯桌上，竟上了從東北整來的熊掌！事後叫吳部長一頓好尅！”
部委科技局孫副局長說：“吳部長批評老魯，下不為例，領導幹部要帶頭遵守國家的野生動物保護法嘛！”
賈宏俊感歎說：“吃喝之中也有政策，以小見大！吳部長的教誨高屋建瓴，令我們受益匪淺！”
唐斌插言說：“那、那是！”
趙副主任則用身子碰碰身旁錢副司長，輕聲問：“哎，老錢，熊掌什麼味兒？”
部委駐海城辦李主任咳嗽一聲，說：“吳部長這次來海城視察，不僅帶來了中央的有關指示精神，給我們投身國民經濟主戰場、進一步搞好‘軍民結合’指明了努力方向；還虛實相濟，從部委已經非常緊張的經費中撥出×××萬元，是×××萬元啊！扶持咱們海城這一塊的民品項目建設……”
唐斌插言說：“其中給海電公司下撥五十萬元。海城方麵的王子君董事長說，餘南下副市長得知很高興，說要當麵感謝吳部長對海城特區建設的支持！”
賈宏俊驚訝起來，“是嗎？”隨即表現激動地說：“好，太好了！我借此機會，感謝吳部長，也感謝部委司局暨海城辦諸位領導（向趙、錢、孫、李諸人點頭示意）對我們微電子院的關心、愛護和支持！眾所周知，微電子院這幾年來的每一個進步，都是在吳部長的傾心教誨和領導下取得的！”
吳金波擺擺手說：“言重了！是和同誌們共同奮鬥嘛！”
談興正濃，飯菜已開始上席。此時，每個人身後已有一位身著粉緞旗袍的妙齡侍應女郎亭亭玉立，呈遞擦手熱巾後，已給身前的客人都斟上了法國“人頭馬X.O”。
首道菜是個拚盤：“龍鳳呈祥”。然後紛至遝來的是：“至尊烤乳豬”、“彩影紅梅”、“西湖花雕雞”、“蠔皇鳳爪”、“麒麟石斑魚”、“雄鷹展翅”、“極品醉活蝦”、“什錦鮑翅煲”、“秋風送爽”，最後是店家奉送的一道西點：“酸奶燕窩凍”。
拚盤之外，每道精致而分量適中的菜肴，都是由侍應女郎報名簡介後，近前一一分切並分盛為九份，呈遞給客人；纖纖玉指下，動作熟練而快捷，並伴隨著陣陣熏衣草的香風。頭一回見此排場，蕭雲海心中不由歎道，就差一口一口叫女孩子給喂進嘴裏了。中途去洗手間，他問尾隨來的馮小昭，“這一餐飯得花多少錢？”聽馮小昭說得過萬元，不由得怔住。
蕭雲海的耳畔，似乎響起了離開山城時，羅天良的囑言：“這邊有我們，你放心去海城，一定要搞好整頓。聽說那邊的公司花公款，隨意請頓飯吃就吃去農民一頭牛嗬，叫這邊的職工咋安心科研！”
天良嗬，天良，我的戰友……你可曾知道，我蕭雲海今天在這裏吃的一頓“便飯”，何止就吃去農民一頭牛嗬……僅喝掉的那一瓶法國“人頭馬X.O”，就不止是農民的一頭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