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所以為人,大概是因為人之天性是向往和追求真善美的。
一
栗雅芝失眠了。此夜,她無意入睡。
下午,處置唐小斌後,同蕭雲海不期而遇的情景,宛若朵朵白雲披著明麗的陽光,在她心海上空熠熠生輝、流連忘返地盤旋。
當她發覺走下樓梯、來到身前的人竟有蕭雲海時,驚喜中又驀地心慌意亂。她一向伶牙俐齒,此時卻變得訥訥地說不出話。
蕭雲海那張瘦削而又充滿男性魅力的臉微微笑著,已經伸過手來。
栗雅芝雙手攥住蕭雲海的手,這才說:“歡迎,歡迎,蕭院長……我是,我是……”
“嗬,你是栗雅芝,我久聞芳名。哦,那年……”蕭雲海回憶著然後說,“那是一九八四年春節前,在全院的表彰先進大會上,聽過你一次典型發言,我印象深刻。沒有廢話套話,材料紮實,感情樸實。就任院長後,有一次談文風問題,我還請辛民專門找出你那份發言加上批語印發,叫機關幹部們學習。這幾年,你們華翔每年的總經理經營報告,我都是要看的。一看,就知道是出自你栗雅芝之手。”他回頭對高英樹,略帶點戲謔卻又顯親切的口吻問:“我的高英樹高總,我沒有張冠李戴吧?”
(人們沒有注意,栗雅芝也沒有注意,當栗雅芝雙手攥住蕭雲海的手後,高英樹的臉色忽然陰沉下來,用一雙異樣的目光注視著栗雅芝,蕭雲海二人。)
高英樹聽到蕭雲海問話,回過神來,勉強笑道:“那是!我筆頭那點上不得台麵的墨水,哪能逃過你蕭院長的一雙法眼。”
這時,栗雅芝才鬆開蕭雲海的手,“嗬,蕭院長,您過獎了……”她赧赧而甜甜地說。並向高英樹請示道:“高總,我是否去安排一下,今晚設宴接待蕭院長?”
“謝謝,免了。”在眾人簇擁中,蕭雲海邊向外走邊說,“栗雅芝,方才我已向高英樹作了檢討。前日院調研組到西崗的山海公司學習取經。山海的牛總說,他們那兒我很欣賞的幾套管理辦法措施,還是向你們華翔討教來的。‘牆內開花牆外香’嗬,你看看,我蕭雲海是不是官僚主義……”
栗雅芝忙插言說:“哪兒,哪兒!是我們請示彙報不夠……”
“不,是官僚主義,是小官僚的官僚主義!”蕭雲海擺擺手,正色而又自嘲道。說著,他走入門口的傳達室,看望裏麵的黑三。他一邊親切地招呼說,“老同誌,您好!”一邊就要握手。
這一出乎意外的舉動,使黑三手足無措。黑三忙不迭地從座位上站起身,不停地搓著雙手,似乎不好意思把自己黝黑嶙峋的手伸過來,嘴裏卻開始應道:“好,好,好……”他已經從旁人口中得知蕭雲海的身份。在一個從中州某荒僻農村走出來的農民黑三看來,縣長已是中國很大的官兒了,據說眼前這位頭次見麵就使人感到親近的中年男子,比縣長的官階還大!自從被栗雅芝解救、落腳華翔,黑三為公司守門也有三個年頭。迎來送往,公司接待的大小官兒數也數不清。在黑三的記憶中,何曾有過哪個官兒,曾正眼瞧一瞧他這個卑微的守門老頭兒呢?更別說是親自看望了!
蕭雲海也不勉強黑三握手,他換個手姿扶扶黑三肩頭,請黑三坐,說:“老同誌,看來您腿腳不大靈便,坐下吧,坐下吧!”
黑三嘴裏仍然不停地應道:“好,好,好……”心中卻不由地感歎,“他姥姥的,好官兒還是有的……”
臨走時,蕭雲海又對栗雅芝說:“栗雅芝,我已向院體改處的辛民打過招呼,叫他到你們華翔蹲幾天,協助高英樹和你總結出一份你們公司管理的經驗材料。”
栗雅芝顏若桃花,輕聲說:“蕭院長,我聽您的……”
……
人之所以為人,大概是因為人之天性是向往和追求真善美的。古語曰:“人之初,性本善”,說的就是這個理。至於有些人泯滅天性、行若禽獸,則在很大程度上,與他(她)後天的社會經曆以及對經曆如何認知,息息相關……我們該怎麼認識栗雅芝呢?在她喪心病狂般地聚斂財富的同時,所表現出來的大氣、正義和某些善舉,是她未泯天良的真實反映,抑或是她玩耍的手腕高明呢?看來,是,又都不是……對此,暫且隻能一聲歎息!
作為一個女人,在兩性問題上,栗雅芝比較一般女人,其經曆更坎坷、感情更複雜、心路更曲折。她有過真愛,包括她的初戀和童貞,卻在剛剛進入生活時,被一個名叫淡雲奇的偽君子毀掉了。以後栗雅芝沉浮商海,同她上過床的男人有七八個之多,其中還不乏對她動了真情的。然而她已是賭博人生,波瀾不驚。在栗雅芝的意識中,對於高英樹,隻是相互的慰藉和性的需要;對於鐵家柱,是無奈之中的感恩;至於單新之流,則不過都是交易……然而蕭雲海一旦出現,一切,似乎都開始改變。盡管這個男人,隻是在九年前曾用謎一般的目光注視過她,如此而已。
無可置疑,蕭雲海是栗雅芝心靈深處的“夢中情人”。雖然從旁觀者的角度看來,這是一件多麼可笑又是多麼難以理喻的事。
為眼下會麵這麼一個“初次”,栗雅芝曾煞費苦心,設想了許多頗帶浪漫氣息的情景,看來都落空了。豈知突如其來的意想之外的,反倒是最好的,並且好極了!過後據高英樹述說,蕭雲海擋住了高英樹的阻止,是靜靜地看完了她栗雅芝處置唐小斌的全過程的。會麵時絕口不提,反倒一再讚許華翔的管理,說明什麼呢?顯然,她處理問題的那種另類的方式,蕭雲海並不讚同;但是在感情上卻可能是欣賞的……蕭雲海不僅是一個出色的男人,還是一個貼心的男人呐……九年前向她投來那謎一般的攝人心魄的目光時,蕭雲海想些什麼,至今還不得而知;眼下卻可以肯定,此人的心目中一直保留有她栗雅芝的影子!這可是一個好男人,對一個女人的“保留”哦!
浮想聯翩中,有一種異樣幸福感愈來愈濃鬱地充斥著栗雅芝。這種感覺與獲得財富的感覺完全不同,是震顫心靈的,是她栗雅芝似曾相識、久已忘卻的……不知不覺間,它又悄無聲息地開始回來了。對著臥室裏還在彌漫著的黑暗,栗雅芝微笑著,一遍一遍地回味著那四個字:“久聞芳名……久聞芳名……久聞芳名……”
夜間,身邊的電話幾次響起,她看都不看隨手掀掉。直到晨曦已經從窗外蔓延到床頭,她才在朦朧中睡去。中午,起身盥洗後,栗雅芝方漫不經心地察看來電號碼,一看,登時大吃一驚。
電話竟然都是黑三打來的。
二
栗雅芝跳上她的“NISSAN”,直奔華翔公司。
她床頭座機的電話號碼,公司內外隻有四個人知道:高英樹、單新、紀大和,以及黑三。昨晚,本來是單新向她約定的幽會日子。為了品味與蕭雲海初次見麵形成的美好心情,栗雅芝早早就打“大哥大”借故推辭了。夜間一再掀掉電話,她以為是單新不死心一再騷擾。絕對意想不到的,電話竟然是黑三打來的。床頭裝上這個電話也有兩三年了,黑三從來也沒有撥打過。倘若黑三一旦撥打這個電話,一定是有什麼重大而且緊急的事情發生。這一點,對那位在外人們看來既土氣又傻氣的“三叔”來說,心有靈犀,她栗雅芝連叮囑都無需叮囑。
“三叔那兒,現在能出什麼大事兒呢?”路上,栗雅芝邊開車邊琢磨。她分析了公司的以及黑三個人的種種可能發生的情況,又一一地都被否定。直到遠遠地就看見在公司門前背手佇立的黑三時,栗雅芝依然一頭霧水。
這一天是休假日,公司內外都靜悄悄的。栗雅芝跳下車,叫了一聲:“三叔……”
黑三耷拉著眼皮。看也不看栗雅芝一眼,卻轉身入門徑直向公司二樓栗雅芝的辦公室走去。
“三叔很生氣。他老人家怎麼了?”栗雅芝惴惴不安地想。
進了辦公室,黑三就朝皮圈椅上一個正襟危坐,那大咧咧地帶著威嚴的架勢,與他平時大庭廣眾之中雖然自尊又絕不逾越身份的舉止完全不同。他一言不發,蒼老的憤怒和哀傷神色兼有的臉上,眼皮還是耷拉著。
栗雅芝問:“三叔,到底出了什麼事?”
這時,黑三才微微睜開眼睛,射出其他人難得一見的鷹梟一般的刺人目光,“丫丫,唉……”他以親近長輩的身份叫著栗雅芝的乳名,長歎一聲,方口齒艱難地說,“昨晚,俺去了、去了一趟那個銀行行長姓單的家……那個、那個狗日的正放映你倆的一個小、小電影……”
栗雅芝登時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她不由雙膝一軟,在黑三身前跪了下來。
三
黑三來公司的時間並不長。
在華翔,相當多的員工都知道,黑三叔是栗總三年前從廣州火車站“撿”回來的。
據隨行的司機小劉後來描述,當時,他剛接栗總下了火車,栗總說先去站前街電子市場采購一些送客戶的禮品手表,再回海城。就在市場街頭,路過一個正乞討的老乞丐身前時,栗總忽然停下腳步。
老乞丐席地而坐,膚色黧黑,麵色枯槁,雙目赤紅,嘴唇幹裂,像是發著高燒;身上似乎有傷,血水從襤褸的衣服中滲透出來凝結成烏黑的血疤,在南國的炎日下,散發出陣陣惡臭。那個年頭,廣州火車站一帶的社會秩序是相當混亂的。收容外地“盲流”的市容、公安也隨處可見。反倒是這種看來“一無所用”的老乞丐,淪落街頭,難得有人過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