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猴子已走到了桌子邊,先伸手把酒壺撈了過去,然後一跨腿,坐在一旁凳子上,笑道:“我一路想著,越想越不是滋味。我毛猴子也頂了一顆人頭吃飯,怎能躲了開來呢?徐二哥是你的把子,不也是我的把子嗎?”大狗道:“那麼,錢沒有送回去?”毛猴子道:“錢都送回去了,交在老娘手上,我托了前麵一進屋子的王二嫂子,遇事照應一點,放了五塊錢在她手上,托她買東西給老娘吃,她眉開眼笑,手拍了胸,這事隻管交給她,我辦完了這件事,我就一溜煙跑來了。我想你不在茶館裏等我,在酒館裏等我,你這家夥,分明是要喝一個爛醉,好解掉你胸中這一股子恨氣,你說對不對?現在酒不要喝了,還是和你一路去罷。”大狗伸了手向他要討酒壺,因笑道:“現在用不著你去了,而且我也用不著去,你說我心裏悶不過,那倒是真的,把酒壺交給我,我們都喝醉了罷。”毛猴子道。“那為什麼?我已經來了,你就不用再發牢騷了。”大狗道。“我哪裏還生你的氣。因把唐大嫂兩次到酒館裏來說的話,告訴了毛猴子。”接著笑道:“唐小春是秦淮河上頭一名歌女,自南京有歌女以來,一個頭紅腳紅的狀元。她們吃飽了人家的虧,還要叫人家做老子,我王大狗什麼角色,你毛猴子和我也差不多,幹什麼那樣起勁?喝了酒,我們回家睡覺去。”毛猴子把手裏拿著的酒壺由懷裏抽出來放在桌上,笑道:“喝就喝罷,不過徐二哥的事怎麼辦呢?”大狗道:“唐家媽開了保險公司,她有了辦法了,我們又何必多事,不過……”說著,抬起手來,連連的搔著頭發。毛猴子道:“我隨著你,我沒有主張,你說怎麼我就怎麼著。”大狗接過酒壺,並不作聲,先斟上三杯,一口一杯接連的把酒喝下去。毛猴子看看麵前的光桌麵子,又看看他手上拿的酒壺,嘴唇皮劈拍劈拍吮著響,大狗笑道:“我自己喝得痛快,把你倒忘記了,喝罷。”說著,將酒壺交給了毛猴子。毛猴子剛接過壺來,有人在門外叫道:“我也喝一杯,你弟兄兩個好快活,這樣的傳杯換盞。”隨了這話,趙胖子敞開了對襟青湖縐短夾襖,頂了隻大肚囊子,笑嘻嘻的走了進來。這裏兩個人一齊站起來讓坐,他走到了桌子邊,大狗笑道:“趙老板,肯賞個光,喝我們三杯嗎?”趙胖子一看桌上,隻有一剮杯筷,一盤鹵肉,便笑道:“你們這是怎麼個吃法,太省儉了!”毛猴子道:“我還是剛來,假如趙老板賞光的話,就請趙老板點菜。”趙胖子隨著在下首坐了,將酒壺接過來,搖撼了兒下,笑道:“我來作個東。”回身一招手,把茶房叫了過來,告訴他先要四個炒菜,又要了一大壺酒,先是吃喝著說些閑話,後來提壺向大狗酒杯子裏斟酒,這就站起身來,笑道:“我代唐家媽敬你一杯。”
大狗兩手捧了杯子接著,笑道,“這甚麼意思?我可不敢當!”說著,彼此坐下來。趙胖子道:“我遇到了唐家媽,她說大狗在這裏,特意叫我來會個東,我還不曉得毛猴子在這裏呢!來,我也代表唐家媽敬你一杯。”說著,又把酒壺伸過來,毛猴子當然知道他的用意,接了酒,笑道:“在秦淮河上,我們是後輩,還不是聽聽你們老大哥的嗎?”趙胖子手按了酒壺,身子微微向上一起,作個努力的樣子,因道:“你二位當然也是知道的,我們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在秦淮河上混著,就是這個麵子。把這麵子掃了,就不好混下去。”說著,他回頭看了一看,把聲音更低下去,因接著道;“你必定是這樣說了,小春硬在馬路上讓人家拖了去,關了兩天放出來,臉丟盡了,還談甚麼麵子不麵子。話不是那樣說,譬如以前在秦淮河上開堂子的人,在幹別行的人看起來,一定說是大不要臉的事;但是堂子裏的人,開口要個麵子,閉口要個麵子,不談麵子,哪裏有人吃酒碰和。這有個名堂,叫要麵子不見臉。自己弟兄,有話不妨直說,我們也是命裏注定這五個字的。你二位懂得不懂得?”說到這句話時,他將肉泡眼向二人很快的射了一眼,把臉腮沉下來微微的紅著。毛猴子笑道:“趙老板,我們懂得,你放心就是了。要臉不要臉,我們談不到,就是麵子,我們也不要的,不過人家的麵子……”大狗瞪了眼道:“拖泥帶水,你說到許多作什麼?大家在夫子廟混飯吃,魚幫水,水幫魚,彼此都應該有個關照。”趙胖子手裏拿了壺,將胖腦袋一搖晃道:“好,這話帶勁。來,給你再滿上這一杯。”說時,隔了桌麵,伸過酒壺來,大狗倒不推辭,老遠的伸出杯子來將酒接著。趙胖子收回了酒壺,舉著杯子,和大狗對幹了一杯,笑道:“我是九流三教全交到,全攀到,毫不分界限。我們自己入,說句不外的話,在糞缸裏撈出來的錢,洗洗放在身上拿出來用,人家還是把笑臉來接著。弄錢的時候,叫人家三聲爸爸,那不要緊,到了花錢的時候,人家一樣會叫你三聲爸爸。這本錢是撈得回來的。”毛猴子笑道:“長了二十多歲,還沒有聽到過這種話呢。”
大狗又望了他道:“你沒有昕到的話還多著呢,下勁跟趙老板學學罷!你不要看我這分手藝低,弄錢的時候,沒有人看見,花錢的時候,人家還不是叫我老板。你若是沒有錢修成了一世佛,肚子餓了,在街上討不到人家一個燒餅吃。”趙胖子把右手端起來的杯子放下去,將三個指頭,輕輕一拍桌子沿道:“好,這話打蛇打在七寸上。”說時,提壺斟了兩巡酒,便默然了一陣子。最後他想起一句話,問道:“菜夠了嗎?要一個吃飯菜吧。”大狗道:“我吃菜就吃飽了,不再要吃飯了。”趙胖子在夾襖小口袋裏掏出一隻小掛表來,看了一看,向大狗道:“新買的,十二塊錢,舍不得花不行,在外麵混,和人約會一個鍾點,少不了這東西。”毛猴子笑道:“趙老板進項多,可以說這種話,我們有什麼約會,就看街上的標準鍾。”趙胖子臉上帶了三分得意的顏色,笑道:“也不過最近一些時候稍微進了一點款子,其實也沒有什麼了不得。說到這裏,我倒有兩句話想同二位說說。”大狗道:“趙老板多多指教。”說著,放下筷子,兩手捧了拳頭,在桌麵上拱了幾拱,趙胖子未說話,先把眼睛笑著眯成了一條縫,兩腮的肉泡墜落子下來,耳朵根後,先漲紅了一塊。那一分親熱的樣子裏麵,顯然有著充分的尷尬滋味。他想了一想,笑道:“改天我約二位談一談罷,要不,今晚上我們在三星池洗澡?”大狗看他還有一點私事相托的意思,酒館裏人多,也不便追問,因呆坐想了一想。看到對門一片小鋪麵,修理鍾表的,玻璃窗戶上的掛鍾,已經指到十點,不覺把筷子一放,站了起來向趙胖子一拱手道:“今天我不客氣,算是叨擾趙老板的了,改天我再回請。”說著,向毛猴子使了一個眼色道:“我們走罷。”毛猴子剛站起身來,趙胖子一手把他手握住,因道:“喝得正有味,哪裏去?”毛猴子道:“徐二哥的事,趙老板總也曉得,我們想打聽打聽他的消息。”趙胖子也隻好站起來,兩手同搖著,唉了一聲,大狗來不及把毛猴子攔住,隻得向他笑道:“趙老板能不能夠指示我們一條道路,我們朋友的關係太深了,不能不想點法子。”
趙胖子哈哈一笑道:“老弟台,不是我說句刻薄話,蚊蟲咬麻石滾,自己太不量力。徐二哥是什麼人,關起來了,這還用得著怎樣去猜想嗎?依著我的意思,你隻管丟開不管,到了相當的時日,自然有人放他出來。老徐也不是大紅大綠的人,你想人家和他為難作什麼?”大狗笑道:“多蒙趙老板關照,我們記在心裏就是,我們也不是梁山好漢,幹什麼反牢劫獄,不過托個把朋友,打聽打聽他的下落,我們拜把子一場,也盡盡各人的心。”說著,他已離開了位子,趙胖子不能把他兩入拖住,因道:“那也沒有什麼不可以。”說著,跟了二人後麵,走了幾步,他忽然一伸手,扶著大狗的肩膀,眯了肉泡眼道:“大狗,我和你說兩句私話。”於是把大腦袋伸過來,對了大狗耳朵道:“那姓楊的這條路子,我有法子走得通,他手下的幾個大徒弟,是不消說了,就是一層徒弟,也了不起,他有個二層徒弟……”大狗道:“那是徒孫了。”趙胖子嫌他說話的聲音高一點,又伸手拍了他兩下肩膀,接著道:“管他是什麼,這個人叫塗經利,在夫子廟一帶,將來要稱一霸,你見機一點,趕快和他去磕兩個頭。”大狗道;“好,將來再說。隻是沒有路子可進。”趙胖子先一拍胸,然後伸了一個大拇指道:“這事在我身上。”大狗道:“好,明後天我再和趙老板詳細談一談。”趙胖子道:“回頭你在路上對毛猴子說一說罷。”大狗大聲答應著,就引著毛猴子出了酒館子,到了巷子口上,毛猴子回過頭來看了一看,低聲笑道:“他說些什麼?”大狗道:“他叫我拜那姓楊的做太上老師,我們去做灰孫子,你願意不願意?”毛猴子笑道:“這話不錯呀!這個年頭,打得贏人家就是太爺,打輸了就做灰孫子。”大狗道:“這就叫死得輸不得了。閑話少說,和那司機的約會,我還想去,你怎麼樣?”毛猴子道:“你還用問嗎?我要不去,我也不帶了這隻鳥來了。我們也沒有到唐家母女的位分,吃飽了虧給人磕頭,我們還沒有吃虧呢,不忙磕頭牆。”大狗道:“趙胖子說了,我們是隻蚊子,這樣小的一條性命,看重他作什麼?走罷,打死一隻蚊子,也讓他們染一巴掌鮮血。”大狗喝了兩杯酒下肚,走路格外透著有精神。提起腳來,加快走著。到了十一點鍾的時候,兩人齊齊的站在中山門外的馬路邊,果然不到十分鍾,那老胡駕了汽車,跑得柏油路呼呼作響趕到了。他將車子停住,由車窗子裏麵伸出手來,向二人招了兩招。大狗看那車前懸的號碼牌子,正是那輛送二春出走的車子。微偏過臉來,向毛猴子丟了一個眼色。毛猴子手裏提了一隻鳥籠,走到車前,問司機老胡:“公館在什麼地方?”老胡反過手,把後座的車門打開了,因笑道:“便宜你兩個人開開眼界,你們坐上來罷。”大狗以為他必然拒絕自己上車去的,現在見他毫不考慮的就讓人上車,對毛猴子看了一眼,兩人就先後坐上車去。那位司機老胡,隔著玻璃板回頭向他們笑了一笑,然後呼的一聲,開著車子走了。在野外跑了有十多分鍾,開到一所洋房子麵前,直衝進圍牆的大院子裏去。車子停了,他先下車來,對洋房的樓窗戶看了一看,然後開了車門,向車子裏麵連連招著手道:“下來下來。”兩個人下來了,他在前麵引路,卻反過手來,向兩個人招著,兩個人跟著他由洋房側麵走去,繞到正房的後麵來。大狗看時,另外是一排矮屋子作了廚房。鐵紗門窗,除了透著一陣魚肉氣味而外,再不聽到或看到什麼,環境是很寂靜的。老胡引著他們走過這批屋子。靠外邊三間屋子,卻有一間敞開了門,是停汽車的,裏麵兀自放著一輛漂亮的汽車呢。老胡引著他們走到最前一間屋子,已經是挨著圍牆了,跟了進去,看到裏麵有桌椅床鋪,牆上貼著美女畫月份牌,還有大大小小的女人像片,都用鏡框子配著的。桌上有酒瓶,有食盒子,有雷花膏生發油之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