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虛幻盛世的享樂邏輯(3 / 3)

為了實現“豐亨豫大”之說,汴京城開始大興土木,為宋徽宗營建萬歲山。自 1117 年動土,至 1122 年竣工,其間曆時六載,工役至千萬人,耗費不可勝計。

李濂《汴京遺跡誌》載:“上頗垂意花石,(朱)勔初致黃楊三四本,上已喜之,後歲歲增加,遂至舟船相繼,號曰花石綱。專置應奉局於平江,每一發輒數百萬,故花石至京者,一花費數千緡,一石費數萬緡。”朱勔因進奉花石而加官晉爵。

正是在宋徽宗大興土木修造亭台樓閣的背景之下,稱為“六賊”之一的朱勔應運而生。

《宋史·朱勔傳》介紹其人:朱勔是蘇州人。其父朱衝“狡獪有智數”,少時家貧受人雇傭。“梗悍不馴,抵罪鞭背”,因桀驁蠻橫而犯罪受懲,逃亡他鄉,靠乞貨為生。後來回鄉,說自己“遇異人,得金及方書歸”,開設藥鋪,“病人服之輒效,遠近輻輳,家遂富”。為了保富,他上交官府,籠絡權要;下結人心,救濟貧民,終於有了聲譽。

有個細節對朱衝父子的刻畫頗見深刻:朱衝曾向前來參觀的蔡京和童貫炫耀,我家庭院以花卉和水景為特色,再過幾天,牡丹、芍藥等花競相開放,爭奇鬥豔,我將打開園門,讓鄉親們免費遊賞。蔡京和童貫稱讚他樂善好施,朱衝則富含深意地笑著說:“樂善美名不敢當,做生意講究實惠互利。我開藥鋪要招徠顧客,需要個好名聲;名聲好了,顧客才願意上門。牡丹的根皮和芍藥的塊根都是寒性良藥,清涼解毒,調脾和血,治療婦女月經不調有奇效。我開園讓仕女遊賞,園工花匠廣為宣傳藥效,藥店的生意自然興隆。”朱衝父子很精於經商之道,吃小虧占大便宜。

朱勔的發跡,與朱衝舍得在蔡京身上押寶有關。蔡京貶居杭州時,途經蘇州,“欲建僧寺閣”,做善事求得菩薩保佑,但此筆施舍需要花費逾萬。朱衝瞅準現時落魄的蔡京是個“潛力股”,把握住了這個投資下本錢的絕好機會,沒幾天就“大木數千章積庭下”,讚助蔡京了卻心願。蔡京“陰器其能”,驚歎朱衝的慷慨豪爽、辦事幹練,父親的投資在兒子身上得到回報。第二年,蔡京奉詔還京時,就把朱勔一起帶回汴京,並囑咐童貫給他搞了個假軍籍,冒充軍功推薦給了宋徽宗。

朱衝、朱勔父子家居蘇州,“因修蒔園圃”,善於堆山造園,號稱花園子。蔡京見徽宗喜好奇花異石,投其所好,讓朱勔“密取浙中珍異以進”。不久,朱勔即將三株奇異的黃楊運進宮苑,“帝嘉之”。隨後在蘇州設立了應奉局,專門在東南一帶搜刮奇花異石。為了把這些奇花異石運往京城,在全國各地征調無數船隻,每十艘船編為一綱,通過運河、汴河運到汴京開封,這就是《水滸傳》中為百姓深惡痛絕的花石綱。

《宋史·朱勔傳》載:花石綱的征運,初始時規模還不大,“歲率不過再三貢,貢物裁五七品”,之後年年加碼,到政和年間達到極盛。為修建景靈宮,下令到吳郡征集太湖石 4600 塊。朱勔役使成千上萬的山民石匠和船戶水手,不論是危壁削崖,還是百丈深淵,都強令采取。太湖石經過長期的水蝕,瘦、漏、透、皺,造型很具有觀賞性,但在長途搬運過程中,很容易碰損而影響其美觀。朱勔絞盡腦汁,想出用膠泥把石頭封住,再裹以巾麻,小心翼翼進行包裝。當時為運載花石,“旁羅商船,揭所貢暴其上”,朱勔可任意抽調官商用船,為把奇石異木移植於延福宮、艮嶽成,以致“舳艫相銜於淮汴”,“截諸道糧餉綱”,一度影響到正常漕運。前後持續了 20 多年,“土木之功,窮極盛麗。花石之貢,毒遍東南”,給東南地區和運河兩岸的民眾帶來了深重的苦難。

當時蘇州百姓家中隻要有一石一木稍堪賞玩,朱勔就率領官卒衙役破門而入,往奇石異木上貼上黃封條,標誌已為皇家所征用。百姓稍有怨言,則必冠之以“大不恭罪”,借機敲詐勒索,普通人家被逼得賣兒鬻女,傾家蕩產。朱勔以采辦花石為名,“指取內帑如囊中物,每取以數十百萬計”,支取國庫的錢財比從自己口袋裏掏還方便。但這些錢財都中飽私囊,進貢到汴京的都是“豪奪漁取於民,毫發不少償”。

因為朱勔幹得賣力,博得了徽宗的青睞,官位累遷至合州防禦使。在一次皇家宴會上,宋徽宗表示讚賞而與朱勔握手,朱勔為此倍感榮耀,在這隻手臂纏上黃羅,與人見麵作揖此臂不舉。至此,“東南部刺史、郡守多出其門”,朱勔“前後盤結固寵二十年”,權焰熏天。

皇恩浩蕩,各級官員爭相效仿。《文獻通考》卷二十二《土貢一》載:“徽宗政和七年(1117),置提舉禦前人船所。時東南監司、郡(守)、二廣市舶率有應奉,又有不待旨,但送物至都,計會宦者以獻。大率靈壁、太湖、慈口溪、武康諸石,二浙奇竹、異花……福建荔枝、橄欖、龍眼,南海椰實、登萊文石,湖湘文竹,四川佳果木,植之皆生,而異味珍苞則以健步捷走,雖甚遠,數日即達,色香未變也。乃作提舉淮、浙人船所,命內侍鄧文浩領之。蔡京以囊備東封船二千艘及廣濟兵士四營,又增製作牽駕人,乞詔人船所比直達綱法,自後所用,即從禦前降下,使係應奉人船所數貢人,餘皆不許妄進。”各級官吏競相爭寵進貢太多,以至於不得不下令禁止。宋徽宗有所顧忌,但蔡京卻縱容地說:“陛下無聲色犬馬之奉,所尚者山林竹木,乃人之棄物。”完全是人棄而我用,哪裏找這樣有品位的皇上?這馬屁拍得恰到好處,於是“其後不二歲,天下爭進獻複如故,而又增提舉人船所,進奉花石,綱運所過,州縣莫敢誰何。殆至劫掠,遂為大患”。

1123 年,朱勔搜尋到一塊巨型太湖石,高達四丈,“載以巨艦,役夫數千人”,沿途所經州縣,“有拆水門、毀橋梁、鑿城垣以過者”,曆經數月,運到汴京。宋徽宗大喜過望,“役夫各賜銀椀,並官其四仆,皆承節郞及金帶”,人人得到賞賜,甚至荒唐地賜巨石名“神運昭功石”,封為“磐固侯”。朱勔也因此被擢升為威遠節度使。

朱勔的倒行逆施惹得天怒人怨。方臘造反,打出的旗號就是“誅殺賊臣朱勔”,當時的諺謠稱“金腰帶,銀腰帶,趙家世界朱家壞。”中國曆次的農民造反,從來都是隻反貪官不反皇帝,似乎隻是貪官帶壞了皇帝,而非皇帝造就了貪官。

蔡京教唆縱容君王奢靡腐化,也是為自己大開方便之門,君臣競相以堂皇奢侈為榮。宋徽宗繼延福宮、景龍江的修建之後,修了更為奢靡華麗的艮嶽。朱勔在為宋徽宗組織花石綱之際,蔡京也渾水摸魚,借此機會調運花石入自己的花園宅第,修建“甲第名園”,以致“侈大過製,無君臣之分”。據南宋王明清《揮麈錄》記載:蔡京的府第極為雄麗,全占山林江湖之絕勝。蔡京在開封之東所建住宅,稱西園,住在這裏周圍幾十裏的百姓必須搬遷,要拆毀民房幾百間,才能修建成西園。一天,蔡京在園中問,西園與東園相比,風景哪個好呢?一個叫焦德的人回答,東園嘉木繁茂,望之如雲;西園人民毀屋搬遷,淚如雨下。可謂東園如雲,西園如雨。蔡京家族也倚仗權勢,霸占的田地有 50 多萬畝,僅在江南的一所永豐圩主就有水田近 10 萬畝。

《東南紀聞》中有記載:蔡京“當國,奢侈無度”。設置講議司,官吏數百人,“俸給優異,費用不貲”。有一天,開過僚屬會議,時間已過午,於是留下吃飯:“命作蟹黃饅頭。略計其費,饅頭一味為錢一千三百餘緡。”緡為古代穿銅錢用的繩子,一緡錢是 1000 文,也叫一貫錢。據《宋史》卷一八○《食貨誌》載:宋時流行省陌,“以七十七錢為百”,即一貫錢為 770 錢。銅錢與銀兩的換算:北宋初銀錢兌換比為一兩銀兌一貫錢。到徽宗時,一兩銀兌兩貫錢。各駐屯大軍的都統製“每月支供給錢二百貫”,“統製、副統製一百五十貫”,“可謂優而且厚矣”。以這個為比照,蔡京一頓客宴,光饅頭一項即吃掉了邊關大將半年多的工資。

《獨醒雜誌》卷九記載:蔡京家常有賓客宴飲,有一次酒酣之後,叫侍從把江西官送的鹹豉來佐餐,庫吏馬上送來十瓶。眾人一看,原來是極為稀罕的黃雀肫,即用黃雀胃做成的。此物一般官吏家有一瓶就不得了了,而蔡京一下就拿出了 10 瓶還不當回事,接著問庫吏:“尚有幾何?”吏曰:“猶餘八十有奇。”

明代徐應秋的《玉芝堂談薈》中記載:“蔡太師京廚婢數百人,每殺鷯(鷦鷯)子輒千餘。”蔡京喜歡吃鵪鶉,每次都要烹殺很多,人們為此編了一段寓言故事:說蔡京在一個夜晚,夢見幾千隻鵪鶉飛到他的麵前訴苦,吐詩雲:“食君廩間粟,作君羹內肉。一羹數百命,下箸猶未足。羹肉何足論,生死猶轉轂。勸君宜勿食,禍福相倚伏。”

《宋稗類鈔》卷二也有記載:“蔡京當國,一日感寒,振與數親客問疾,見之後堂東閣中。京顧小鬟令焚香。久之,鬟白香已滿。聞近北巷卷簾聲,則見香氣自他室而出,其蓬㶿滿室,靄若雲霧濛濛。坐客幾不相睹,而無煙火之烈。京謂客曰:‘香須如此燒,乃無煙氣。’既歸,衣冠芬馥,非數十兩不能如是之濃也。”

從以上幾則記載,蔡京生活的奢侈腐化可見一斑。

蔡京口口聲聲稱是承繼王安石的變法,然而初始的改革變法者還是一批有著理想主義情懷的獻身者。比如王安石,不論對他的改革變法評價如何,但在官聲上卻留下很好的口碑。貪財和好色,幾乎是官員必犯的兩條,而對王安石來說,他是一條也不沾。他節儉清廉,視富貴如浮雲。每次發官餉,他總會如數交給妻子。他在風流開放的宋朝官場,持守終身不納妾。他兢兢業業、雷厲風行地實施改革變法,實實在在是試圖改變宋朝積弱積貧的現狀……然而,大清官王安石打造和強化了一個貪婪的集權製度,而他的所謂後繼者蔡京一幹人,則隻是打著改革變法的旗號,把這種製度產生的腐敗和墮落推向無以複加的地步。

《千古奇帝宋徽宗全傳》中有一個細節:蔡京教育自己的兒子:“你看過《唐書》中宦官仇士良的傳記嗎?”兒子回答:“我不想當宦官,看他的傳記幹嗎?”蔡京開導啟發說:“開卷有益,不管什麼人說的話,對我們有用就該拜讀!仇士良對他的朋友說過,天子不可閑著無事,要常常引導他縱情享樂,樂事一天比一天新,一月比一月好,忙得他別的事都忘了,這樣我們才可以得誌。尤其要緊的是不可讓他讀書,多讀書就會知道前朝興亡。”蔡京一語道破天機,無意中透露出一條重要信息,他教唆縱容君王奢靡腐化,“醉翁之意不在酒”,原來有著極為險惡的私心。

為了讓宋徽宗心安理得地過花天酒地、醉生夢死的奢靡生活,蔡京等人時時給宋徽宗製造太平盛世的虛幻景象,宋徽宗年間的“祥瑞”頻現。據《續宋編年資治通鑒》中《蔡京表賀符瑞》載:

(蔡)京等奏甘露降侍郎廳,延福宮所奏竹生紫花黃蕊,秘閣槐枝連理。……京又奏有仙鶴數萬隻蔽空飛鳴。又奏建州竹生花,結成稻米,搬入城市,貨糶所收數十萬碩。又奏穰縣生瑞穀,安化縣生芝草,都計五萬本。汝州生瑪瑙山子一百二十坐及諸州雙頭蓮連理木,甘露降,仙鶴集,雙爪雙頭,芍藥牡丹,凡五千三百種有奇。……蔡京導主上酷好祥瑞,而李蟪以竹釘豎芝草於蟾蜍背以獻,及至一夕而解,故釘猶存。梁子野進嘉禾,則以膠黏紙纏,皆不之罪。……臘月之雷,京等指為瑞雷,三月之雪,以為瑞雪,拜表稱賀,作詩讚詠,災異不書。

都水使者趙霆在黃河捕得一隻兩頭奇龜,獻給皇帝以為祥瑞。蔡京說:“這是齊國小白(春秋首霸齊桓公)所說的象罔,見到他的人可以成為霸主。”而與蔡京對立的鄭居中則唱反調:“天無二日,人無兩首。這恐怕不是好征兆。”當時,宋徽宗正心忌蔡京專權,功高蓋主尾大不掉。鄭居中一針見血地指出:“別人都認為奇異而驚駭,而獨蔡京視為祥瑞,恐怕是居心叵測吧?”(齊濤主編:《中國黨爭實錄》,齊魯書社 1999年版)

據《宋史》載:宋徽宗在位年間有 3 次出現黃河清:第一次,1107年,“乾寧軍、同州黃河清”;第二次,1108 年,“同州黃河清”;第三次,1109 年,“陝州、同州黃河清”。三國時期曹魏李康在《運命論》中有言,就是後世廣為流傳的那個詞:“黃河清而聖人生。”實際上,“黃河清”與“聖人生”風馬牛不相及。但蔡京等臣僚捕捉住這一現象大做文章。百官與皇帝用各種形式來歌功頌德。“黃河清”被譜寫成新曲流傳,還在陝西韓城立了記載這些祥瑞的河瀆碑,此碑至今尚存。

具有嘲諷意味的是,就在立碑後僅僅 15 年,在宋徽宗君臣一片歌舞升平、陶醉滿足之時,1127 年,金國鐵騎就兵臨城下,宋徽宗便和他的兒子宋欽宗一起被金兵俘虜,押到了金朝統治下的東北地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