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兩人各取所需,一拍即合。事後的演變,蔡京與童貫互為犄角,一時權勢炙手可熱,對蔡京與童貫臭味相投、狼狽為奸的結盟,時人稱蔡京為公相,童貫為媼相。民間廣為流傳的歌謠:“打了桶(童貫),潑了菜(蔡京),便是人間好世界。”還有一首類似的民謠:“殺了穜蒿割了菜,吃了羔兒荷葉在。”都表達了民間對兩人之深惡痛絕。
《宋史·蔡京傳》載:“童貫以供奉官詣三吳訪書畫奇巧,留杭累月,京與遊,不舍晝夜。凡所畫屏幛、扇帶之屬,貫日以達禁中,且附語言論奏至京所,由是帝屬意京。”根據這段史載,蔡京能夠進入宋徽宗的視線,是童貫把蔡京所書寫的屏幛和扇麵不斷送給宋徽宗,並不失時機地為蔡京添加讚美之語,“以致宮妾、宦官合為一詞譽京”。(《椒邱文集》卷六)
這些記載給人們留下的印象,似乎蔡京的上位,全倚仗了嬪妃閹宦。
然而,在北宋末年和南宋年間成書的《鐵圍山叢談》《宣和畫譜》《宣和書畫》《揮塵錄》等中卻為後世提供了蔡京發跡的另類版本。
《鐵圍山叢談》中有一段蔡絛的話:“國朝諸王弟多嗜富貴,獨祐陵(徽宗)在藩時玩好不凡,所事者惟筆研、丹青、圖史、射禦而已。”宋徽宗還在端王時期,就表現得與其他諸王子不同。當諸王子都在死記硬背四書五經之乎者也時,他生性好動,騎馬、射箭、踢球、打馬球……有點“不務正業”。宋徽宗迷戀於丹青,在書畫藝術上有很高的造詣。《畫繼》雲:“徽宗皇帝天縱將聖,藝極於神。”宋徽宗當端王時,與當代著名書畫家王詵、趙令穰交遊甚密,向他們學習書畫藝術。他的藝術悟性極高,一望而知,觸類旁通。無論山水、花鳥、人物,都能“寓物賦形,隨意以得,筆驅造化,發於毫端,萬物各得全其生理”。尤其是他的花鳥畫作品,如《芙蓉錦雞圖》《鴝鵒圖軸》等,可以說是中國繪畫史上的稀世珍品。
宋徽宗不僅擅長繪畫,而且在書法上也有極高的造詣。他初學黃庭堅,後又學褚遂良和薛稷、薛曜兄弟,博取眾家所長,熔於一爐,創造出獨具特色的瘦金體。這種字體“天骨遒美,逸趣靄然”,猶如我們現在所說的骨感美人,瘦聳如亭亭玉立,飄逸似玉樹臨風。達到如此意境需要極高的書法功力、藝術涵養以及神閑氣定。宋徽宗的瘦金體深為後世所讚絕,墨跡流芳頗廣。遠僻如太原的竇大夫祠,廟前的碑刻也留有宋徽宗所書的“靈泉”二字。
董史在《皇宋書錄》中說:“愚按二蔡書跡,自徽宗皇帝好書,筆法瘦勁,一時鼓舞,故京卞書劄,亦尚枯健,今往往於碑刻中見之。”當年的眾多書法家為了迎合宋徽宗的趣味,都開始模仿瘦金體,蔡京、蔡卞也曾下功夫模仿過瘦金體,並留下碑刻。宋徽宗之後,曆代盡管學習這種字體的人多如過江之鯽,但 1000 年來,能達到其神韻的卻寥若晨星。
宋徽宗尤其酷愛收藏,《鐵圍山叢談》記載:“上方所藏率舉千計”,“唐人用硬黃臨二王帖至三千八百幅,顏魯公(顏真卿)墨跡至八百幅,大凡歐、虞、褚、薛及唐名臣李太白、白樂天等書字,不可勝會”。“至二王《破羌》《洛神》諸帖,真奇殆絕,蓋亦為多焉。”對於這樣一個有著如此絕倫藝術造詣和高超鑒賞力的帝王,“觀千劍而後識器”,要能入得了宋徽宗的法眼,豈是童貫花言巧語、信口雌黃所能蒙哄?
《揮塵錄》後錄餘話中有這樣三個細節:
蔡京初次入朝堂,宋徽宗領著他逐閣欣賞皇室的收藏品。當來到某閣時,宋徽宗“因指閣內:‘此藏卿表章字劄無遺者。’命開櫃,櫃有朱隔,隔內置小匣,匣內覆以繒綺,得臣所書撰《淑妃劉氏製》,臣進曰:‘杞惡文鄙,不謂襲藏如此。’”蔡京做夢也不敢想象,20 年前的崇寧初年,蔡京還僅是一個翰林學士,而“臣章句片言,二十年前已蒙收錄”,而且一直珍藏禦庫,可見徽宗對蔡京書法的喜愛程度。蔡京頓時感激涕零,匍匐在地:“自古人臣遭遇,或以一能一技見知當時,名顯後世”,“被遇若此。君臣千載,蓋非一日。君之施厚,臣之報豐。臣無尺寸,孤負恩紀,但知感涕!”
有一次在宴席上,宋徽宗提起舊事:“崇政殿試,卿在西幕詳定時,因入持扇求書,得二詩,皆杜甫所作,詩曰:‘戶外昭容紫袖垂,雙瞻禦座引朝儀。香飄合殿春風轉,花覆千官淑景移。’又:‘五夜漏聲催曉箭,九重春色醉仙桃。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可見,宋徽宗不僅還記得當年所得蔡京兩個扇麵,而且把扇麵所題杜甫詩朗朗背誦出來。蔡京大為驚駭,問:“崇寧初蒙宣諭扇猶在?”徽宗回答,當然收藏如珍寶。當年,宋徽宗僅是端王,就對蔡京的書法青睞有加。徽宗即位後,多次令蔡京賦詩題字。《畿輔通誌》卷五四載:爽亭在臨城縣東北,《名勝誌》在縣東北普利寺。宋徽宗下晉陽時駐蹕於此。命蔡京書“爽亭”二字,立有石碣。《山西通誌》卷一七○載:天寧寺在下城南營,宋煕寧中建,徽宗賜名天寧萬奉禪林,敕太師蔡京書額。
有一次在玉真軒君臣同樂,一邊欣賞歌舞,一邊飲酒賦詩。宋徽宗忽然回憶起蔡京曾經在紹聖春宴的詩作,說自己當時因為有疾在身,沒能出席盛宴。哲宗宣召曰:“蔡承旨有佳句:‘紅蠟青煙寒食後,翠華黃屋太微間。’不可不赴。”說著沉吟片刻,然後誦讀出前兩句:“牙牌曉奏集英班,日照雲龍下九關。”蔡京大為感動,受寵若驚,“頓首謝曰:‘臣操筆注思,於今二十年,陛下語及,方省仿佛,然不記一字。陛下藩邸已知臣,蓋非今日。豈勝榮幸’”。
以上三段描述,足以證明蔡京的書法詩賦在其早年就已經很有名氣。
蔡京在藝術上尤其是書法上的名氣和造詣,應該說是徽宗最早青睞他的原因。
《鐵圍山叢談》卷四記載:有一天,蔡京與大書法家米芾聊天,蔡京問米芾:“當今書法什麼人最好?”米芾回答說:“從唐朝晚期的柳公權之後,就得算你和你的弟弟蔡卞了。”蔡京再問:“其次呢?”米芾說:“那當然當仁不讓非我莫屬了。”(“魯公一日問芾:‘今能書者有幾?’芾對曰:‘自晚唐柳,近時公家兄弟是也。’蓋指魯公與叔父文正公爾。公更詢其次,則曰:‘芾也。’”)就連一向被人們稱為狂傲不羈的大書法家米芾都表示,自己的書法在蔡京之下。當然也不排除此時的米芾,在人屋簷下,不得不有自謙之辭。但至少說明,蔡京的書法與米芾不相上下,在伯仲之間。
《鐵圍山叢談》卷四還記錄著這樣一個情節:有一天,蔡京正與米元章米芾、賀方回賀鑄在一起品茗論道,突然有一個不速之客不約而至。見麵就挺不客氣地說,久仰大名,說你的大字“世舉無兩”,我一直不以為意,認為你不過是“賴燈燭光影以成其大”,難道你還真能“安得運筆如椽者哉”?蔡京冷笑一聲,不屑地說:“我讓你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米芾和賀鑄聞言大喜,高興地說:“我們也機緣湊巧,可一睹為快事。”說畢,蔡京“命具飯磨墨。適時有張兩幅素者。食竟,左右傳呼舟中取公大筆來,即睹一笥道簾下出。笥有筆六七支,多大如椽臂”。三人一見這個架勢,“已愕然相視”。蔡京乃手揮如椽巨筆,問那個不速之客,你想讓我寫個什麼字給你看呢?那人拱拱手說:“某願作龜山字爾。”蔡京當即一揮而就。墨跡方幹,眾人正在驚駭細看,賀鑄“獨先以兩手作勢,如欲張圖狀,忽長揖卷之而急趨出矣”。賀鑄的舉動惹得米芾大怒,從此,兩人有數年不相往來,直到很久以後才算講和。賀鑄把蔡京所揮寫巨字“刻石於龜山寺中”,米芾親筆在側麵題字“山陰賀鑄刻石也”,卷墨跡逃走。蔡京所書“龜山”,後世認為“大字冠絕古今,鮮有儔匹。自唐人以來,至今獨為第一”,“‘龜山’二字,盤結壯重,筆力遒勁,巍巍若巨鼇之載昆侖,翩翩如大鵬之翻溟海”,成為千年絕世珍跡。
作為上述情節的佐證,《宣和書譜》卷十二《蔡京傳》中這樣稱讚蔡京的文學及書法造詣:“喜為文詞,做詩敏妙,得杜甫句律。製誥表章,用事詳明,器體高妙。”“性猶嗜書,有臨池之風。初類沈傳師,久之深得羲之筆意,自名一家。其字嚴而不拘,逸而不外規矩。正書如冠劍大臣議於朝堂之上,行書如貴胄公子,意氣赫奕,光彩射人。”以至於人們爭相收藏。“至於斷紙餘墨,人爭寶焉。喜寫紈扇,得者不減王羲之之六角葵扇也。”
後世推崇的北宋蘇、黃、米、蔡四大書法家,不少人認為“蔡”原指蔡京,後世厭惡蔡京“人品奸惡”,遂改為蔡襄。《山西通誌》卷一三八載:“薛紹彭,向子,多藏古法書,翰墨精絕,時號蘇黃米薛,而斥蔡京不錄。”也是出於同樣原因,“士大夫少稱之者,以人廢耳”。
蔡京工書法,初與弟弟蔡卞學蔡襄書法,中進士官授錢塘縣尉時,因神宗喜愛徐浩書法,當時士大夫紛紛學之,蔡京也與被貶在錢塘的蘇東坡一同學習徐浩書法,後學沈傳師、歐陽詢,又改學“二王”,博采諸家所長,自成一體。其書筆法姿媚,字勢豪健,痛快沉著,獨具風格。蔡京是否就是蘇、黃、米、蔡宋代四大書法家之“蔡”,從明清以來就有爭議,至今未有定論。
《水滸傳》裏有個細節:蕭讓為救梁山兄弟,偽造了一封蔡京家書,因書寫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所以被稱為“聖手書生”。由此可見,時人盡管對蔡京的人品貶抑有加,但對他的書法,卻在不經意間流露出真實的評價。
蔡京因了壞名聲,他的字跡存世的已經非常稀少。《宋代石刻文獻全編》收錄了部分蔡京、蔡卞的書法作品。蔡京書法有:1105 年,親筆所書的《元祐黨籍碑》;1108 年,在興平縣題額的《大觀聖作之碑》;1122 年,蔡京書《麵壁塔題字》,資政殿學士河南尹範致虛立石等。在收錄書法珍品的《三希堂法帖》中,收錄有蔡京書法作品《與節夫書帖》《與官使書帖》《陪輔帖》等。
在中國幾千年的封建史中,因人廢言或因言廢人之事屢見不鮮。
蔡京能夠在徽宗在位的 20 多年裏一直得到聖恩眷顧,與他的文學才華也分不開。作為風流天子,宋徽宗喜歡吟詩作畫,君臣酬唱。每逢這種場合,蔡京總能以他機敏的思維、優美華麗的詞句博得龍顏大悅,而且他能做到巧言應對、妙趣橫生。
宋徽宗喜歡作畫,往往命蔡京為畫題詞。史籍裏留存下不少宋徽宗與蔡京的圖配詩,宋徽宗畫了一幅讚頌唐太宗貞觀之治的《十八學士圖》,蔡京在上麵題:“唐太宗得杜如晦、房玄齡等十八人,佐命興邦。臣考其施為,皆不能稽古立政……蓋玄齡、如晦學非堯舜三代……使太宗無鄉舉裏選、製禮作樂之功,後之學者未嚐不掩卷太息。今天下去唐又五百餘歲,皇帝陛下睿智生知,追述三代,於是鄉舉裏選、製禮作樂,以幸天下,足以跨唐越漢。猶慨然緬想十八人……求賢樂士,可見於此……”蔡京的題字言外有意、弦外有音:字麵上看吹捧了宋徽宗在“鄉舉裏選、製禮作樂”等方麵“足以跨唐越漢”,漢武略輸文采,唐宗稍遜風騷。而言外之意卻隱含了宋徽宗的唯才是舉,用人得當,不失時機地暗示自己的輔佐之功,可謂一箭雙雕。
再如,蔡京為宋徽宗的《雪江歸棹圖》題:“臣伏觀禦製《雪江歸棹圖》,水遠無波,天長一色,群山皎潔,行客蕭條,鼓棹中流,片帆天際,雪江歸棹之意盡矣……皇帝陛下以丹青之筆,備四時之景色,究萬物之情態於四圖之內,蓋神智與造化等也。”
蔡京所作的《題禦製聽琴圖》:“吟徵調商龜下桐,鬆間疑有入鬆風。仰窺低審含情客,以聽無弦一弄才。”
宋徽宗與蔡京之間這種君臣唱和的圖配詩,當時僅是逢場作戲,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卻陰差陽錯地成為標誌著一個時代最高藝術價值的珠聯璧合。
《宣和書譜》記載:宋徽宗對於這樣一個“博通經史,揮灑篇翰,手不停輟。美風姿,器量宏遠”的藝術上的知音,怎能不器重有加,無比倚重?“其所以賦予一人,而國事大定者,京其力焉。”
在中國曆史長河中,宋代在文人治國、言者無罪的寬鬆政治環境下,人的聰明才智得到淋漓盡致的發揮。中國古代四大發明,三大發明在宋代;紡織、渾天儀、《天工開物》等也都是在這個時期出現;陶瓷、海運、外貿出口等也得到快速發展;尤其是書畫藝術更是達到了一個後世難以企及超越的標高。陳寅恪先生評價說:“華夏民族的文化,曆數千載之演進,造極於趙宋之世。”
蔡京是書法高手,又精通金石、音律、戲曲等藝術,正是他與同有書畫天賦的徽宗皇帝的強強聯手,才把宋代的文化藝術推向高潮。蔡京執政時,宮廷裏禦藏了一批宋以前的曆代書畫,但魚龍混雜,假畫甚多。蔡京組織了米芾等一批書畫專家,並親自參與鑒定,將這些書畫逐一登記造冊,組織有關人員編纂了《宣和畫譜》《宣和書譜》《宣和博古圖》等書。蔡京還主持摹刻《大觀帖》,保護了曆代名人的書畫作品。蔡京當年組織收集整理的作品,成為美術史研究中的珍貴史籍,至今仍有極其重要的參考價值,同時也豐富了今日北京故宮博物院和台北故宮博物院的館藏。
蔡京執政年間,十分重視推動繁榮文化藝術。他創辦的宣和畫院直屬國家內侍省管理,給畫師們比照翰林、侍詔的優厚待遇。朝廷公開向全國征召畫師,從應召的 3000 多人中沙裏淘金,培養了像王希孟(《千裏江山圖》的作者)、武宗元(可與吳道子相比的《朝元仙杖圖》的作者)、張擇端(《清明上河圖》的作者)、李唐等一批傑出的畫家。
正是在蔡京執政時期,當時年僅 18 歲的王希孟創作出《千裏江山圖》,與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成為中國繪畫史上的傳世雙璧。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這幅真切反映北宋社會風貌、民俗風情的曆史長卷,創作完成後原名叫《上河圖》,首先將它呈獻給了宋徽宗。宋徽宗用他獨特的“瘦金體”,親筆在圖上題寫了“清明上河圖”五字,表達了對自己治下政治清明、社會繁榮的頌揚,並鈐上了雙龍小印,成為此畫的第一位收藏者。後來,宋徽宗把這幅畫賜給蔡京,蔡京也在畫上題跋留下痕跡。《清明上河圖》成為曆史的印證:說明中國在北宋之時,就已經擁有世界上規模最大、人口最多、商業最繁華,並建立了遙遙領先於同時期歐洲工商業文明的城市——汴梁(今河南開封)。
宋徽宗有一道聖旨:“非常之才,必遇聖明之主;可大之業,是資豪傑之臣。”不妨把這道聖旨看作宋徽宗啟用蔡京的內心道白,宋徽宗與蔡京的君臣際會,是中國藝術史上雙璧的互動共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