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魚3(3 / 3)

奪科撿了兩隻鼓脹的魚泡玩弄著,沒顧上叔叔夏佳,自行走了。在回家的路上,他看見伐木工人在村子和伐木場之間架橋。早上,叔侄倆就是從這裏過來的,現在,那些人正在橋梁上鋪設橋板。

那些人大多看見夏佳是怎樣掉進河裏的,那姿勢介於失足跌落和有意自殺之間。

那些人還看見奪科對大人落水毫無知覺,自顧人神地玩弄手中的魚泡,過了橋,走進那一大片綠如絲絨的平整麥地中間。

明麗的陽光中飛舞著幾隻漂亮的野鴿,布穀鳥的叫聲悠悠揚揚。

叔叔死後,奪科再也不去上學,整天都是失魂落魄地四處遊蕩。

他還從那些喜歡釣魚的伐木工人那裏學會了怎樣挖掘和侍弄蚯蚓。

他又在陰濕的牆根下挖好火塘大小的一塊地,撿淨了石頭,又四處搜尋腐質垃圾,細心拌勻,放進蚯蚓,再在上麵覆以草皮。經過兩場夜雨,草皮上的草就長得比別處的翠綠而又齊整。奪科還頂著毒烈的日頭用柳枝在草皮四周紮成精致的籬笆,籬笆是袖珍的,高不盈尺。他簡直把養蚯蚓的地方變成了童話劇中精致的布景。

而村裏人都說,那個奪科,地主家的魚眼睛娃娃已經瘋了。

這時,已是仲夏季節,那座連接伐木場和柯村的木橋已經完工,並被命名為團結橋。橋麵平整,兩邊還有花式漂亮的欄杆。兩岸人們來往頻繁,如果不是柯村人普遍對工人們釣魚、吃魚難以接受的話,兩岸之間的關係定當更為親密。整個柯村對此不以為意的恐怕隻有奪科和他事實上的繼父昂旺曲柯。依照舊俗,昂旺曲柯和秋秋的婚姻方式誰都會認可的,整個柯村的人都不知道這不符合共和國的有關婚姻的法律條文。在上麵的指使下,村裏連續三次召開了批鬥秋秋和昂旺曲柯破壞婚姻法的大會。奪科膽小,晚上不敢獨自待在家裏,也參加了大會。他鼓突著一雙魚眼,對每個注目於他的人露出羞怯的微笑。和他同歲的索南已經學會一口漢語,還當了少先隊小隊長,每次批鬥之前,都由他出來念一篇報紙上的文章。這又引來人們把兩個同歲的孩子的行為、智力對比一番,慨歎一個家族的衰亡。

最後一次批鬥會已經找不到什麼人說話了。幹部們終於動員了一個孤老太婆出來發言。她說,其實以前人們都知道,寡婦們要找男人都是這樣找的。要緊的是他們不管好這個兒子,不上學,也不好好地幹活,任他去侍弄那些蚯蚓。蚯蚓也是和魚一樣什麼也不吃的潔淨而又可憐的東西,它們甚或比魚還要可憐,魚是有眼睛的,可以看到許多景致與事情,而蚯蚓是和苦命老婆子一樣鑽在土中一無所見的東西。說到這裏,老太婆泣不成聲了。

最後,她要昂旺曲柯好好代行養父的職責,管教好這個孩子。這個提議,引來了老人們的一片讚同之聲。

在一片歎息聲、交談聲和年輕人的嬉笑聲中,批鬥會結束了。被批鬥的人照例留下來,弄滅篝火,清掃地麵,然後才能離開。

秋秋一麵揮舞掃帚,一麵用狠毒的語言詛咒自己那個長了雙魚眼的兒子,打算就用這把掃帚將他暴打一頓,以泄心頭之氣。

這天晚上,村子裏好多人都聽到了秋秋用力掃地的刷刷聲和惡毒的詛咒聲。她詛咒了世上的一切有生之物與無生之物,詛咒命運,詛咒自己的親生兒子,甚至死去的丈夫。好多在批鬥會上說了話的人都深感後悔:認為這人即便立刻死去,也會成為一個冤魂不散的厲鬼。人們還聽見昂旺曲柯狠狠抽她的耳光,一記又一記。這是暖和的春天的夜晚,一記記響亮的耳光的聲音猶如冬天河上冰蓋炸裂的聲音,清脆而又響亮。索南家和另外少數幾家還有人爬上樓麵觀望,看見昂旺曲柯一記記耳光抽去,秋秋就像一隻風車一樣在掌風下旋轉,她的頭發和衣衫都淩空飛揚起來。昂旺曲柯一聲不吭,直到秋秋停止詛咒開始號啕大哭才歇下手來。

秋秋俯伏在村中小廣場上盡情痛哭。

昂旺曲柯坐下來,點燃一支煙卷,說:“隻要你不亂罵,要哭你就哭個夠吧,女人家哭夠了心裏要輕鬆一點。”

秋秋仍然伏在一地塵土中哭泣。

篝火漸漸熄滅,月亮卻慢慢升起來了。那一小彎月亮的輕淡光輝籠罩在村子上,籠罩在村外的麥地、河水上,幢幢山影無聲佇立,一切仿佛是夢幻、仿佛是神話劇中神秘的背景。昂旺曲柯仰望天空,看見月亮帶著預示風暴的巨大暈圈。而夜晚的空氣卻沒有風雨初來的那種沉悶。

夜露點點。

月亮升得更高了。那些被采伐過的山坡,失去了森林的覆蓋,露出一片片山岩,一道道銀光閃爍的流沙,仿佛一張張猙獰的鬼臉。

昂旺曲柯低下頭,恰好看見秋秋已經止住了哭泣,仰起一張蒼白的臉看著自己。

他說:“夜露起來了。”

“我們”,秋秋說,“我們回家去吧”。

昂旺曲柯又說:“那年我們被追得東躲西藏,好多晚上,就在露天過夜,看星星,看月亮,看見露水起來。”他突然低聲笑了,“我還看見鹽從我胡子上慢慢生長呢。那時,你那死去的男人就咒罵天氣。你們一家人怎麼總要咒罵什麼東西。”

秋秋搖搖頭,一臉茫然的神情。

“那樣日子就更沒法過了。”他又說。

“你打了我。”

“我還會打你的。”

這時已是曙光初露了,天空中瞬息間就布滿了絮狀的雲朵,這些淺灰色的雲朵不久將變成了一天絢麗的朝霞。

秋秋突然說:“我兒子,我兒子到哪裏去了?”

秋秋和昂旺曲柯回到家裏,發覺奪科把飼養蚯蚓的地方徹底搗毀了,包括翠綠整齊的草皮和精巧的柵欄。

他們還發現奪科留在火塘邊的一隻廣口玻璃瓶。罐頭瓶子是從伐木場的垃圾堆中撿來的。秋秋先是聽到一陣極其細微的聲響,這種聲響是那麼悅耳,又是那麼陌生,加上映進窗戶的緋紅的霞光,叫秋秋幾乎誤認為是聽到了傳說中來自天上的仙樂的前奏。當她尋找聲音的來源時才看見了那隻盛著蚯蚓的玻璃瓶子,她的臉上立即現出了驚懼的顏色。她看到一隻隻細小的粉紅色的蚯蚓爬到高處尋找出口,遇到瓶蓋就立即失望地落到瓶底。奇妙之處就在於它們軟軟的身體摔到瓶底時竟發出了那麼悅耳的聲音。

她一下子捂住自己的眼睛。她更加痛恨這個半癡半呆、對可惡的東西充滿強烈興趣的兒子了。

秋秋清清楚楚地想起去世不久的小叔子夏佳小時候的音容笑貌,那一瞬間,像過去許多時候一樣,她把他當成自己的兒子。秋秋透過手指的縫隙,看見儲留在牆角的陰影,看見了自己心頭難以消弭的悲傷。而她努力不要看見這些,她把臉轉向窗口,看見了很多雲朵,潔白的雲朵。

昂旺曲柯把滾燙的早茶遞到她手上,她還對他笑了一笑。

“這樣才好。”他說。

她突然說:“要是我的兒子不是奪科,而是夏佳就好了。”

昂旺曲柯沉默許久,看著她眼望窗外空中流雲出神的樣子,說:“可是夏佳已經死了。”

“可是怎麼他就吃了魚呢?”

“魚是可以吃的。世界上大多數人都把魚當成美味佳肴,我也吃過魚。”

秋秋又輕聲說道:“那是怎麼回事?”

昂旺曲柯動了動嘴唇,但還是把口邊的話咽了回去,沒有回答。

這時,樓下的門“咿呀”一聲開了。接著樓梯上又響起小心翼翼的腳步聲。這種貓一樣的腳步聲是奪科所特有的。他一上樓,來到火塘邊上,昂旺曲柯就注意到他興奮得渾身顫抖,但故意不去理會他。

奪科那雙魚眼一直熠熠發光,臉頰上泛起陣陣紅暈。但他想起母親的嚴厲責難,吃早茶時努力克製自己,一聲不響。隻是一改以往吃東西時也是神不守舍的樣子,很快就放下飯碗,又第一次按母親的指點揩幹淨嘴巴。然後才急急忙忙說:“我看到魚了。”

本來秋秋看到他興致勃勃,又看到他完全像正常人一樣吃了早飯,就覺得經過昨天一個夜晚,某種變化已在她內心深處悄然發生一樣,認為某種可喜的變化也正在兒子身上發生。她提起壺,給眼前這個強壯的男人,給自己、兒子又續上滿滿一碗熱茶。恰恰是這時,奪科又說出了那句話。她差點就要發作了,聽老輩人說,壞脾氣是居住在左邊胸脯下的指頭大小的小人。秋秋壓住左邊胸脯,淡淡地說:“你每天不是都去看魚嗎?”

昂旺曲柯笑笑說:“要知道現在河裏盡是該死的木頭,魚也不是每天都有的。”

奪科悄聲說:“我看見的魚不在河裏。”

秋秋不禁顫抖了一下,想起魚從鷹爪下掉到身邊的恐怖情景,顫聲問道:“在哪裏?”

“在一個大水氹裏。”

昂旺曲柯正想說點什麼,召喚人們上工的鍾聲卻當當敲響了。兩個大人隻好立即起身去拿鋤草的工具。出門時,秋秋在門上落了鎖,她不要奪科再出門了,她心裏難以克製地產生了不祥的感覺。

天氣很晴朗,山梁背後的什麼地方卻傳來了隱隱的雷聲。低沉而又連續不斷。看樣子,午後會有大雨下來。

在地裏鋤草的時候,不斷有人來對他倆因為同居而遭受批鬥表示慰問。要不是天氣漸漸轉陰,空氣越來越悶的話,秋秋心裏肯定會感到舒暢的。

天上的雲團開始變黑,逐漸像一座座形貌各異的山峰往天空深處聳立。雲山崩塌時往往是雨水降臨的時候,但這天卻隻有轟轟的沉悶的雷聲。那些已經變得光禿禿的山坡上的熱氣直衝雲霄,飽含雨意的雲團又被重新衝向高空,重新聳立成峭壁危岩的形狀,怒獅的形狀,惡龍的形狀。這種反常天氣使人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怖,有人奔回村口敲響一段廢鋼管,發出了收工的信號。

雷聲又開始轟隆,閃電像箭一樣紮向山岩和孑遺的孤零零的大樹。

空氣中充滿了辛辣的硝煙味道。

柯村人命定和眾多的中國人一樣,經曆並且回憶並且向下一代講述不能預料但必然發生的突變的情景。重點之一就是雲山從未如此崩塌又複聳立,如是數次。重點之二是空氣中從未有過如此濃烈的硝石燃燒的味道。

大人們驚惶地躲進房子的時候,孩子們卻擁出房子,聚集在村中的小廣場上發出快樂的叫喊。

秋秋進了屋,首先發現那隻裝蚯蚓的玻璃瓶子不見了。她逐一打開每一個住人和不住人的房間,都沒有發現奪科。雷聲又從天空深處滾滾而下,秋秋一抬眼,看見一道閃電仿佛一條沉重淩厲的金鞭抽打下來,仿佛一下抽動了自己的心房。

秋秋發出一聲尖叫,背貼著粗糙古老的石頭牆壁滑坐到地上。她喃喃地說:“兒子,我的兒子。”

昂旺曲柯聞聲過來,扶住了女人的肩頭,想要安慰這個可憐的女人。他努力使她仰起臉來,自己反而被她雙眼中不祥的神色震懾住了。那神色是燦爛的,又是空洞的。他熟悉這種獨特的眼神,那是柔弱而又無聲的魚族的眼神,是奪科的眼神,是已經死去的夏佳悲哀或沉溺於某種幻想時的眼神,現在這種眼神又在這個不肯屈服於命運的女人臉上出現了。他仿佛感到正在天空深處翻騰的瀑布般的雨水已經兜頭澆了下來。

天空越發陰沉了。

他說:“我去找他回來。”

穿過村前那大片麥地時,泥土的味道是那麼強烈。他像此去就是要遠離故土一樣,心中一片迷茫。

他第一次聽見自己發出絕望的聲音:“你在哪裏?你在哪裏?”

又一陣炸雷響過,奪科渾然不覺。

他隻聽見自己雙掌叩擊時,空著的掌心裏那一聲悶響。這個動作是模仿那些釣魚人的,並且進行過無數次的演練。現在,他瘦削修長、關節處顯得特別蒼白的藝術家一般的手指慢慢張開。一隻被強勁掌風擊暈的細嫩蚯蚓的軀體也隨之伸直,以最為舒展的方式任人將自己穿上魚鉤,變成險惡的誘餌。

也許是因為許多次的憑空操縱,他揮動魚竿的姿勢也十分自如。魚鉤、墜子都準確地落入了那兩米見方的水坑。

水坑在一片柳林中央。這時,雖是正午時分,因為越積越厚的層雲,已像是黃昏了。柳樹林中就更加陰沉晦暗。奪科手持偷來的釣竿對周圍反常的變化渾然不覺。自從他昨天發現伐木場那個為修橋、築路寫寫畫畫的人把釣來的魚放養在這裏留待以後慢慢享用時,他就處於一種高度興奮的狀態了。現在,他垂下了鮮美的魚餌,要讓這些沉在水底的東西在嚐過一次蚯蚓味道後再嚐一次蚯蚓味道,吞過一次尖利精巧的魚鉤後再吞一次尖利精巧的魚鉤。

那些魚卻充分感受到了沉悶空氣的壓迫和隆隆雷聲的震撼,靜伏在淤泥裏一動不動。根本不管垂釣者瘦弱的手腕已是怎樣的酸軟了。

奪科那張神情恬然的臉上,開始交替出現迷惑、憤怒、祈求、絕望的神情,終於,他扔掉魚竿,張開嘴巴無聲地哭了起來。

這時,沉悶的雷聲終於撕開了厚重的烏雲,一陣驚天動地的炸響後,暴雨突然降臨了。

雨水狂暴地像鞭子一樣抽打下來。

柳樹葉子也紛紛被擊落下來。每一滴雨水都能立即穿透衣服,人像被剝下了皮膚一樣,感到第一滴雨水的冰涼與重量。奪科突然驚叫起來,一聲比一聲尖利。當他停下來傾聽自己聲音的回響時,隻聽到嘩嘩的雨聲成為滿世界惟一有力的驕橫的聲音。這時,他的雙腳已經被彙流起來的湍急雨水淹沒了,渾濁的水麵上漂浮著枯朽的樹枝,巢穴被毀的昆蟲和一些曾經光滑燦爛的羽毛。流水越來越洶湧,連腳底的泥土與細碎的石塊也在開始流動了。這時,奪科看見水坑中的魚一條條漂浮起來,有好些已經出了水坑,在湧流的泥沙中間撲騰了。他終於找到一截木棍,跳起來,揮舞木棍敲打那些撲騰得最為厲害的魚。木棍擊打在魚身上那種可怕的軟綿綿的感覺,使他恐懼萬分,也使他更加瘋狂。

這場雨又大又急,而且下了很久。

要不是昂旺曲柯這時找到了他,這個魚眼少年肯定會累死在這裏。昂旺曲柯奪下他的木棒,把他攬進自己懷中。他們看著那些死魚在渾濁的水中一下一下翻滾,仿佛仍然有生命一樣,一會兒弓起黝黑的脊背,一會兒又袒露出白色的肚皮。死魚就這樣一條一條從他們眼前消失,和所有被暴雨衝刷下來的東西一起彙進了大河。

雷聲漸漸遠去。

雨終於停了。

昂旺曲柯牽著奪科穿出柳林。這時,雲層的幾道裂縫中投射出金色的陽光,滿世界都是洶湧的流水的聲響。那些被砍伐過的山坡,經過暴雨衝刷後,一片斑駁的褐黃,仿佛被翻耕過了一樣。

回去吧,你阿媽在等你。”昂旺曲柯對這個被嚇壞了的娃娃柔聲說。

“我再也不要魚了。”

“好的,好的。”

“我不要了。”

更多的陽光傾灑下來,有稀落的鳥鳴聲從背後傳來,顯得特別清冽而又悠長。暴漲到已經平齊橋麵的渾濁的河水,被陽光照射發出金屬光澤和有力的狂暴的聲音。

整個山野的氣味都從河水中洶湧出來。

昂旺曲柯和魚眼奪科沒有再回到柯村,他們和那道新建不久的橋一起消失不見了。

那個設計這座橋,並且喜歡釣魚的人被判處了徒刑。因為橋梁使用期限大大低於設計中的使用壽命。伐木場在兩年後就搬遷了,那座橋也始終未能恢複。

今年,我回鄉時,遇見死去的奪科當年的鄰居索南。那時,柯村沒有學校,奪科和他都曾在我們村裏上學。我們遇見時,他正帶著兩個下屬在轄區內沿路的電杆、房屋或平整的岩壁上用紅漆書寫禁止濫砍亂伐林木、禁止濫捕珍稀動物的標語。其中一條是禁止在河裏炸魚。因為現在吃魚的人越來越多,河裏的魚卻越來越少了。

說到魚就說到了奪科一家。

秋秋在上麵宣布給地主摘帽之前就死了。

索南說:“家裏人死完後,她的脾氣一下子就變好了,直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