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非主流“暴君”隋煬帝——楊廣奪嫡上位真相(2 / 3)

一 天之驕子的靈魂暗傷

隋煬帝楊廣死於一個陽光明媚的春天。

那是公元618年的陰曆三月,江都的離宮鶯飛草長、鮮花盛開,迷離的柳絮仿佛一萬隻白色的蝴蝶在整座皇宮中飄舞和盤旋。天空散淡而高遠,純淨得就像初生嬰兒一塵不染的臉龐。五十歲的楊廣站在這個美得讓人窒息的早晨中,看見他最親信的幾個大臣和將軍帶著一隊全副武裝的士兵用最快的速度進入了他的視野。他們目光如刀、麵色如鐵,鋥亮的鎧甲和刀劍在溫暖柔媚的陽光下閃爍著森冷而堅硬的光芒。

一個淒涼的笑容在楊廣的臉上緩緩綻開。

他知道——這就是終點。

這就是他一直在等待也一直在逃避的那個宿命的終點。

而眼前這個美麗的春天就是一座巨大的墳墓,終將把屬於他的一切徹底埋葬。無論是他的生命、他的功業、他的江山,還是他的詩歌、他的醇酒、他的美人,一切的一切,都將在這個萬物生長的春天裏終結、腐爛、消亡……

楊廣曾經自認為是命運之神獨一無二的寵兒,是秉承上天旨意來到人間造福社稷蒼生的神聖使者,是大隋帝國的文武百官和萬千子民心目中當之無愧的聖主明君,是比秦皇漢武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奄吞周漢”、“誌包宇宙”的千古一帝!

是的,他有理由這麼認為。

自從降生到北周重臣、隋國公楊堅府邸的那一刻起,一個高貴而完美的世界就在他的眼前訇然展開,種種令世人豔羨的美妙事物——財富、權力、身份、地位、榮譽、事功等等,就像一粒粒金光閃閃的種子,被上天在第一時間植入了他的生命。沒有人會懷疑,隨著時光的推移,這些讓人心動也讓人嫉妒的幸福種子就會在他人生的每一個轉角次第綻放,從而將他的生命曆程裝點成一條名副其實的鋪滿鮮花的道路……

上天給予他的第一份饋贈是一張俊美的臉龐和一個聰慧的大腦。

他出生後,長安城裏的許多豪門顯宦就對這個明眸皓齒、聰明伶俐的楊家二公子印象深刻並且心生好感。他的兄長楊勇在這個天之驕子的映襯之下頓時顯得黯然失色,父親楊堅和母親獨孤氏很快就把寵愛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轉向了楊廣。

孩提時代,當同齡人還在流著鼻涕玩泥巴的時候,他就已經因父親的威望和功勳而被北周朝廷封為雁門郡公。隨著生命的日漸成長,他在詩歌和文學方麵也迅速表現出了過人的天賦和橫溢的才華。從七歲那年寫下一生中的第一首詩開始,楊廣總共給後人留下了一百多篇文章和四十四首詩歌。在他青年時代某一個春天的夜晚,楊廣曾經寫下這樣的詩句: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

這首詩的名字叫《春江花月夜》,其文字節製而純淨,其意象簡約而唯美。在未來的歲月裏,楊廣或許將變得不再節製、不再純淨、更不再簡約,但“唯美”卻始終是他生命中牢不可破的底色。換句話說,在楊廣眼裏,父親楊堅所締造的這個廣土眾民的帝國隻不過是一頁等待他揮毫的素箋,他相信自己總有一天會用他的全部激情和夢想,在它上麵寫下古往今來最絢麗最壯美的一部帝王史詩!

所以,在骨子裏頭——楊廣永遠是一個詩人。

在楊廣十三歲那一年、亦即開皇元年(公元581年)的二月十四日,又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父親楊堅代周自立,創建了大隋帝國。楊堅登上皇帝寶座僅僅十一天後,楊廣就被封為晉王、柱國、並州總管,一年後又授武衛大將軍,進位為上柱國、河北道行台尚書令,仍舊坐鎮並州(治所晉陽,今山西太原)。並州是隋帝國防禦突厥入侵的戰略要地,楊堅把少年楊廣放在如此重要的位置上,同時給他配備了兩名政治和軍事經驗都極為豐富的得力輔臣,顯然是希望他通過曆練迅速成長為獨當一麵的帝國屏藩。

楊廣沒有辜負父親對他的殷切期望。開皇六年(公元586年),因楊廣在並州任上表現優異,楊堅特地將他調回朝中擔任內史令(宰相)。雖然此項任命事實上隻是實習性質,但足以表明楊堅對楊廣的信任和器重已經遠遠超越了其他皇子。開皇八年(公元588年),楊堅準備一舉消滅偏安江南的陳朝,遂於該年十月任命楊廣為淮南道行台尚書令,坐鎮與陳朝接壤的壽春(今安徽壽縣)。大戰前夕,楊堅把楊廣放在了距陳朝國都建康最近的突出部上,其用意不言自明。同月,隋帝國集結了五十多萬軍隊,兵分七路,在西起巴蜀、東至建康的數千裏戰線上,對陳朝發起了規模浩大的全麵進攻。

這是隋朝開國以來意義最為重大的一次統一戰爭。

而晉王楊廣就是此次伐陳之戰的最高統帥。

這一年,楊廣剛剛二十歲。

終日沉緬於酒色的陳後主根本不是隋朝的對手,原本就搖搖欲墜的南朝江山在隋朝軍隊摧枯拉朽的強大攻勢下迅速土崩瓦解。開皇九年(公元589年)正月,楊廣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取得了這場統一戰爭的勝利。進入陳朝國都建康(今江蘇南京)後,楊廣不但對百姓秋毫無犯,而且立即命令屬下收取陳朝的檔案圖籍,而且“封存府庫”,“資財一無所取”;一時間,“天下皆稱廣,以為賢”。

通過這場戰爭的勝利以及占領建康後種種成熟的政治表現,楊廣理所當然地獲得了朝野上下的廣泛讚譽,由此為自己贏取了空前巨大的政治資本。隋文帝楊堅更是欣慰不已,隨即進封楊廣為太尉,並且大加賞賜。隨後的幾年裏,楊廣成了名副其實的帝國屏藩,總是在關鍵時刻被父親安排在帝國最需要的地方。比如平滅江南之後,北方邊境的突厥人又蠢蠢欲動,楊廣立即回鎮並州;稍後江南各地又發生大規模叛亂,楊廣馬上被調任揚州總管,坐鎮江都(今江蘇揚州);幾年後突厥再度入寇,楊廣又被任命為行軍元帥北上禦敵……雖然隋文帝楊堅也同樣給其他皇子分封了官爵並提供了曆練的機會,但是沒有人會否認,開皇八年之後的楊廣已經成為大隋帝國最為耀眼的一顆政治新星,同時也是五位皇子中能力最突出、品質最優秀、最為世人稱道和矚目的一個。

一粒又一粒的幸福種子就這樣在楊廣的人生道路上準時準點地一一綻放。鮮花、掌聲和種種巨大的榮譽不由分說地將年輕的楊廣緊緊簇擁。

楊廣笑了。

這是一張矜持而美好的笑容。

但是沒有人看到,此刻晉王這張矜持美好的笑容背後卻隱藏著一道由來已久的暗傷。

是的。暗傷。一種靈魂深處的暗傷。

這種暗傷幾乎從楊廣懂事的時候起就頑強地盤桓在他的心間,無論楊廣取得怎樣的功績和榮耀都無法將其撫平和治愈。甚至當楊廣的地位越高、聲譽越隆時,這種植根於內心深處的暗傷就會愈加強烈地撕咬著他的靈魂……

因為上天幾乎給了楊廣一切,卻惟獨遺忘了一樣最重要的東西——

長子之位。

是的。長子之位。無論長兄楊勇在他麵前如何相形見絀,無論父母對楊廣如何情有獨鍾,也無論天下人對晉王如何衷心愛戴、寄予厚望,可任何人也改變不了這個“長幼尊卑”的既成事實,任何人也改變不了中國式權力交接製度中“立嫡以長”的遊戲規則。

楊廣永遠忘不了開皇元年的春天,他的父親楊堅稱帝僅僅兩天之後,他的兄長楊勇就順理成章地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太子”。十一天後,楊廣成了“晉王”。十三歲的楊廣知道,在“晉王”與“太子”之間橫亙著一道無人可以跨越的天塹。太子遲早有一天會繼承父親的一切,成為至尊無上的皇帝,執掌帝國的最高權柄,主宰天下所有人的命運、包括他這個晉王的命運;而他這個晉王無論如何賢明能幹、無論胸中懷藏多少經世濟民的韜略和夢想,這輩子也注定隻能是一個恪守臣節的藩王——一個廝守在一隅封地上平庸到老、虛度一生的藩王!

楊廣願意接受這樣的遊戲規則嗎?

楊廣願意就此向命運繳械投降,承認自己並非上天獨一無二的寵兒嗎?

不。

楊廣說——不!

二 楊廣的“道德秀”

敢於對命運說不的楊廣從此開始了一場刻苦而漫長的“道德修行”。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也不知道這場修行有沒有終點,可他知道自己必須這麼做。

作為一個身上流淌著鮮卑血液的男人,作為一個從小就習慣於傲視群倫的世族子弟,如果向別人俯首稱臣,那無異於讓自己的生命變成一具毫無存在價值的空殼,變成一具軟弱無力的行屍走肉!

所以楊廣絕不允許自己屈從於命運的安排。

他選擇了抗爭。

但是抗爭不一定意味著赤裸裸的鬥爭和殺戮。

楊廣知道,身為楊堅的兒子,最好的抗爭就是克製和隱忍,最好的奪嫡武器就是長期刻苦的“道德修行”。從懂事的時候起,楊廣就很善於觀察父母的好惡。他知道父親楊堅最大的特點就是“崇尚儉樸、厭惡奢侈”,隋朝開國之後,“去奢從儉”更是成為朝野上下一致奉行的立國之道;至於母親獨孤氏,最欣賞的就是夫妻之間相敬如賓、舉案齊眉,最討厭的事情就是男人好色。所以楊廣很清楚,要成為父母心目中最好的兒子,要贏得帝國臣民對他這個晉王的普遍愛戴,他就必須學會克製和隱忍,必須把他與生俱來的野心、夢想、激情、欲望,乃至對種種唯美與奢華之物的由衷熱愛深深隱藏,然後以一副忠孝友悌、恭敬節儉、淡泊寡欲、莊重自持的道德麵目出現在父親、母親和天下人的麵前。

於是就有了下麵這些故事,在朝野上下傳為美談……

晉王有一次出外狩獵,忽然有暴雨傾瀉而下,左右連忙拿出油布雨衣要給他披上。楊廣卻揮手拒絕,說:“士卒皆沾濕,我獨衣此乎?”侍從們大為感歎:這位主子真是少有的仁義啊!

楊堅夫婦每次蒞臨晉王府第,總會發現一些耐人尋味的細節:比如左右端茶送盞的侍妾都很老醜,而且衣著樸素陳舊,顯示著主人的清靜寡欲和不喜女色;比如帷簾屏帳一律使用廉價的素絹,而不是色彩豔麗的昂貴絲綢,顯示著主人的莊重和簡樸;還比如許多斷了琴弦的樂器總是被隨意擺放在無人注目的角落裏,而且上麵布滿灰塵,顯示它們已經被主人冷落許久……這樣的發現總是讓皇帝夫婦甚感欣慰。他們覺得這個二皇子無疑全盤繼承了他們身上的種種美德。夫婦倆相視一笑:真是咱的好兒子!

楊廣坐鎮江都的時候,每當有皇帝身邊的人前來視察,無論他們地位高低、職務尊卑,楊廣夫婦都會把他們奉為上賓,不但親自站在大門口迎接,而且美酒佳肴熱情款待,臨走時還不忘贈送一筆貴重的禮物。所以,凡是到過江都的宮人說起楊廣的時候,都會不約而同地豎起大拇指,說:晉王果然仁孝!

最讓獨孤氏高興的就是:晉王自從娶了蕭妃之後便與其恩愛有加,雖然除了蕭妃之外還有其他侍妾,可從沒聽說他和這些女人生過孩子。在獨孤氏眼中,除了丈夫楊堅之外,這個二皇子幾乎可以稱得上是這個時代最完美的一位模範丈夫了。無論人前人後,獨孤氏時常會不由自主地發出讚歎:晉王賢明!

楊廣就這樣以他高度的自製力和無懈可擊的優異表現贏得了天下人的交口讚譽。多年的臨深履薄、誠惶誠恐終於把他塑造成了一個完美無瑕的道德君子和人臣楷模。

而這些年裏,他的兄長楊勇都在做些什麼呢?

據說隋帝國的這位皇太子生性豪爽、率真、為人耿直寬厚,從不知“虛偽”和“矯飾”為何物。所以他明知道老皇帝為人異常節儉,甚至節儉到了吝嗇的程度,可楊勇還是絲毫不懂得檢點自己的言行。

剛當上太子不久,有人送給楊勇一副蜀人製作的精美鎧甲,楊勇仍覺得不夠精美,又在上麵加以雕飾。楊堅一看,立刻對他進行了一番憶苦思甜的思想教育。他說:“自古以來的帝王,從沒有奢侈豪華而能夠長久的。你是儲君,應當以節儉為要務,才有資格奉祀宗廟。我從前所穿的衣服,每種我都留下一件,時常觀看,自我警戒。我擔心你今天以皇太子之心而忘卻昔日之事,所以把我從前用的一把佩刀賜給你,另外還有菹醬一罐,也是你從前常吃的食物。你若能記住以前的事,應知我心。”

隋文帝楊堅晚年極為苛察、猜忌多疑,不但設立嚴刑峻法,而且大肆殺戮功臣,致使他身邊的臣子總是活得戰戰兢兢,紛紛夾起尾巴做人。

可楊勇偏偏對此視而不見,硬要拿自己的腦袋往刀口上撞。

有一年冬至,百官照例到東宮晉見太子,楊勇忽然心血來潮,招呼了一支大型樂隊,舉辦了一場儀式,接受百官道賀。敏感的老皇帝立刻意識到這是一種潛在的威脅。在一次朝會上,楊堅用一種若無其事的口吻問大臣們說:“聽說冬至那天,內外百官相率去朝謁東宮,這是什麼禮?”

太常少卿辛亶一聽這話味道不對,連忙奏答:“前往東宮,隻能算是道賀,不能算是‘朝謁’。”

“哦?”楊堅斜乜了他一眼,“如果是道賀的話,應該是三五人或十數人,隨來隨去,怎麼會有東宮官吏傳令召喚、定時定點全體集合呢?而且太子身穿正式官服,陳設樂隊,坐在那裏等候百官,朕倒想問問賢卿,這樣做可以嗎?”

辛亶慌忙垂下眼簾,不敢再吭半聲。

楊堅一聲冷笑,隨即頒布了一道詔令:“禮儀有等級差別,君王與臣屬才不至相互混淆。皇太子雖然居處上位,但在大義上,他仍然既是臣屬、又是兒子。可是冬至那天,內外大員卻群往東宮朝賀,以各地特產作為貢品。這種事情不合典則,應該徹底杜絕!”

從此,太子楊勇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楊堅開始處處提防太子,就像在提防他殺過的那些大臣。“自是恩寵始衰,漸生猜阻。”

楊勇的“率意任情”引起了他父親深深的不滿。而在他母親獨孤氏那裏,他的任性而為同樣遭致了強烈的反感。

最主要的是他娶了太多女人。

獨孤氏最痛恨的就是男人好色,可她的大兒子偏偏觸犯了這個忌諱!好色倒也罷了,偏偏楊勇又把獨孤氏為他明媒正娶的太子妃元氏徹底晾在一邊,專寵一個出身低微的昭訓(東宮妃號)雲氏,致使元妃終日鬱鬱寡歡,不久便暴病身亡。獨孤氏憑著一個女人的直覺判斷,這十有八九是狐狸精雲氏下的毒手。可她除了把楊勇叫到麵前痛斥一頓之外,實在也拿不出什麼證據去整治雲氏。元妃一死,雲氏就儼然成了東宮的女主人,很快就掌管了宮中的一切內務。

東宮的女人多,自然生出來的孩子就多。短短幾年楊勇就給獨孤氏生了一大堆孫子,而且還大多是男孫。可人丁興旺絲毫沒有給獨孤氏帶來喜悅。每當她看到那一群連名字都記不過來的孫子,眼前立刻就會浮現出楊勇那張好色成性的猥瑣臉龐。

獨孤氏始終想不明白:同樣是她和楊堅生的兒子,太子楊勇和晉王楊廣的差別咋就這麼大呢?!

是的,差別很大,而且處處截然相反。

楊廣無比欣喜地發現:太子楊勇似乎天生就是一個鏡像——一個與他完全反向的鏡像。

這真是老天爺的奇妙安排。

楊廣固然可以依靠強大的自製力把這場“道德秀”演繹得天衣無縫、滴水不漏,可如果太子楊勇稍稍懂得收斂和隱藏,稍稍表現出一個好太子和一個好兒子應該具備的品格和素質,那麼這種奇妙的“鏡像效應”無論如何都難以形成。

換句話說,起碼在楊廣奪嫡的第一階段,老天爺幫了楊廣大忙。

更準確地說——是太子楊勇自己幫了楊廣大忙。

在這種“鏡像效應”的影響之下,隋文帝楊堅的內心不由自主地浮出了一個無奈而大膽的念頭——易儲。

從一個念頭的浮現到一個決定的實施,這絕對是一個痛苦的過程。

為了減緩自己的痛苦並縮短這個過程,老皇帝楊堅做了兩件事情。

首先他暗中請來了名聞遐邇的麵相大師來和,讓他觀察五個兒子的相貌,然後做出評估。很快老皇帝就聽見了他最希望聽見的話。

來和的評估報告言簡意賅:“晉王眉上雙骨隆起,貴不可言!”

楊堅心滿意足地笑了。很好,老天爺也投了晉王一票。

隨後,楊堅又與一個名叫韋鼎的朝臣進行了一場不為外人所知的簡短對話。

楊堅問:“在我的幾個兒子中,誰能夠繼承帝位?”

韋鼎立刻意識到,眼前的這個問題,很可能是他政治生涯中麵臨的最大一次考驗。

太子已經立了這麼多年,皇帝居然還提出這樣的問題,這其中透露出來的消息太明顯不過了。但是,這裏頭的水很深,身為人臣,絕對不能在“太子廢立”這種重大的事情上麵輕易表明立場,尤其是在事情尚未明朗的時候。

可天子提出的問題卻不能不回答。更重要的是,天子的心意不能不迎合!

怎麼辦?

韋鼎略微沉吟之後,從容不迫地說:“皇上和皇後最喜歡的人,可以讓他繼承帝位。至於具體是哪一個,臣不敢作任何預言。”

這句充滿了政治智慧的回答讓老皇帝忍不住開懷大笑。楊堅說:“賢卿隻是不肯明說罷了!”

不出所料,朝臣也投了晉王一票。接下來該怎麼做,隋文帝楊堅已經心中有數了。

三 奪嫡進行時

江都是一座繁華富庶而且風情萬種的城市。

楊廣覺得自己和這座城市之間有一種冥冥中注定的緣分。平定陳朝統一江南後,楊廣被任命為揚州總管,坐鎮江都。從此這個地方就成了他的第二故鄉。他發現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仿佛都生長著清麗嫵媚的詩歌意象,空氣中一年四季都飄浮著一種江南文化特有的典雅氣味和精致芳香……

所以,楊廣靈魂中作為詩人的那一麵在這裏獲得了充分的滋養。

當然,楊廣首先是一個政治家。因此他生命中的黃金十年不可能一味地在這座城市中詩意地棲居。相反,這位揚州總管在他的十年任期內每天都極為繁忙。他做得最多的事情首先是不遺餘力地延攬江南的名士和各個領域的精英,其次是盡其所能資助並參與各種文化事業,最後還在繁冗的政務之餘見縫插針地學習吳語……這一切促使江南的各大世族和上層人物很快就與楊廣和他所代表的帝國政府取得了文化意義上的認同。

對於剛剛用武力征服江南的隋帝國而言,還有什麼比取得被征服者的文化認同更重要、更緊迫的嗎?

沒有。

絕對沒有。

這片土地及其在此生存繁衍的人民已經與中原的文化母體分裂了整整三個半世紀。所以,比“版圖的歸複”更加意義深遠的,無疑就是“人心的統一”。

楊廣意識到了這一點。

而他也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

在這位“允文允武,多才多藝”的揚州總管治下,江南人心穩定,民生富庶,文化也得到了繼承和發展。江南士人情不自禁地對楊廣發出了這樣的讚譽——“繼稷下之絕軌,弘泗上之淪風!”

夠了。楊廣已經做得夠多了。無論是道德修養還是政治作為,他都已經是隋文帝楊堅心目中最合格的接班人,也是帝國臣民心目中最理想的未來統治者。

計劃的第一步已經取得圓滿成功,楊廣開始有條不紊地展開第二階段的奪嫡行動。

他知道母親獨孤氏的枕頭風曆來對父親楊堅有著不可估量的影響,所以首先尋求母親的支持。楊廣是藩王,按規定隻能“每歲一朝”,也就是一年才能回一次大興(隋文帝楊堅於開皇二年在舊長安城東南築造了一座新城,取名“大興”,但史書仍習慣稱其為長安)。可即便是如此短暫的機會,也能被楊廣緊緊抓住。

有一年,楊廣入朝述職,回江都之前專程去向母親辭行。楊廣一見到母親立刻淚流滿麵。而獨孤氏看著這個一年才能見上一麵的愛子,也止不住泫然泣下。就在母子相對而泣、氣氛異常傷感之時,楊廣開口了:“兒臣秉性愚昧、才識低下,平生常守昆弟之意,不知何罪失愛東宮,使其蓄積怨恨,欲加戕害。臣時時恐懼會有讒言構陷於父母麵前,亦屢屢憂慮會有鴆毒投之於杯勺之間,所以常懷焦灼之念,深懼履於危亡之境!”

獨孤氏鬱積多年的憤怒終於不可遏止地爆發出來:“睍地伐(楊勇乳名)越來越讓人難以容忍了。我替他娶元氏,他竟不以夫婦之禮相待,專寵阿雲,使她一口氣生下了那麼多豬狗!元妃剛娶過門便被毒害致死,我還沒找他們算帳,現在居然又欺負到了你的頭上!我還沒死尚且如此,我要是一死,他們還不知道要怎樣魚肉你呢!我每每想到東宮沒有嫡子,皇上千秋之後,你們兄弟就得向阿雲生的兒子磕頭問安,心裏簡直是如同刀絞啊!”

楊廣淚如雨下,匍匐在母親腳下不停地叩首。

獨孤氏更是悲不自勝。就在這一刻,獨孤氏作出了她一生中最痛苦也是最重大的一個決定:廢長立幼。她將在餘生中,用盡全部力量去完成這個唯一的心願——讓次子楊廣入主東宮!

那天,楊廣邁著一種輕盈的步履走出了皇後的寢殿。

許多宮人看見,晉王臉上一如既往地蕩漾著那種春水般溫柔的笑容。

博得母親的同情和支持後,楊廣開始著手在帝國高層中尋求政治同盟。

楊廣的好友、安州總官宇文述恰好是個政治公關的高手,楊廣奏請朝廷把他調任壽州(今安徽壽縣)刺史,目的是讓他靠自己近一點,便於計劃。

楊廣問宇文述有何良策,宇文述說:“太子失寵已久,他的德行天下無人稱道,而大王的仁孝聞名宇內,才華蓋世無雙,多次率兵出征、屢建大功,皇上與皇後皆鍾愛大王,四海之望亦歸向大王。這一切世人有目共睹,隻不過,廢黜太子、另立儲君乃國家大事,在下處於別人父子骨肉之間,這個事情嘛……實在不好謀劃。”

宇文述賣了個關子,悄悄瞅了楊廣一眼。

楊廣大笑:“在下決心已定,請宇文兄不必有所顧慮!”

宇文述又看了看他,緩緩地說:“滿朝文武,足以左右皇上心思的人隻有一個。”

“誰?”

“楊素。”

楊廣一笑。宇文述的看法正與他不謀而合。隻要把這位當朝宰相、帝國聲望最著的元勳大佬拉進來,奪嫡之事就十拿九穩了。

“而真正能讓楊素信任的人也隻有一個,”宇文述接著說,“他就是楊素的弟弟:楊約。”

在楊廣萬分期許和極度迫切的目光注視之下,宇文述笑盈盈地說:“巧的是,最了解楊約的人,就是在下!”

什麼也不用說了。

楊廣立即拿出一筆重金,讓宇文述入朝打點。

大理少卿楊約最近人逢喜事精神爽。

因為有朋自遠方來——壽州刺史宇文述千裏迢迢從南方跑來看他,每天陪他開懷暢飲。

最讓楊約高興的還不是老友的來訪。而是老友一來,天上每天都會掉餡餅。

而且每一次都準確無誤地砸中了他。

不知道宇文述這小子在哪兒發了橫財,每天喝到半醉都要邀他賭博,而每一次都輸得精光。第二天馬上又揣得鼓鼓囊囊地來找他,照例飲酒、照例賭博、照例輸錢。

楊約樂壞了。

人生得一如此“良友”,夫複何求!

有一天楊約照例收獲了一大堆“餡餅”之後,頗為感慨地對良友宇文述表示感謝。宇文述眯著一雙微醉的小眼看了楊約很長時間,說:“這是晉王的賞賜,命我與你同樂。”

楊約頓時目瞪口呆。

媽的,都說天上不會掉餡餅,看來還真是不折不扣的真理……你不服還不行!

楊約連日來的愉快心情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愚弄的懊喪。他狠狠盯著宇文述問:“這是為什麼?”

在宇文述腦中盤旋多日的那套精妙說辭終於迤邐而出:“您兄弟二人,功高蓋世,位居要津,長久以來跟滿朝文武結下的梁子恐怕數都數不清。皇太子這幾年向朝廷提出的要求總是不能如願,難免會把怨氣歸結到當朝宰執的頭上;您兄弟二人雖然得寵於當今聖上,可要找你們算帳的人卻不勝枚舉,哪一天皇上要是丟下群臣撒手西歸,你們拿什麼當保護傘?如今太子失寵,主上也有廢黜之意,這您也知道。現在如果要求冊立晉王,隻在你的老哥一句話。倘若抓住這個時機建立大功,晉王定會永遠銘記在心。如此一來,你們便可除去累卵之危,穩坐泰山之安!”

楊約不得不承認,政治公關高手宇文述的一席話句句打在了他的心坎上。

接下來的具體步驟,也就不需要宇文述教他了。

當天晚上,隋帝國的內史令、上柱國兼越國公楊素聽完楊約的一番密語後,大腿一拍:“聰明!我還沒想到‘廢立太子’這一層,幸虧你及時提醒了我!”

數日後,皇帝皇後舉辦宴會,楊素入宮作陪。酒過三巡,楊素用一種漫不經心的口吻對皇後說:“晉王孝敬友悌,恭敬節儉,頗有皇上之風啊!”

一句話就扯到了皇後的傷心事。獨孤氏的眼淚應聲而落,哽咽著說:“您說得太對了!吾兒對父母有大孝大愛,每聞皇上和我派遣的內使到達,必親自到邊境迎接;每當談及遠離雙親膝下,沒有一次不悲傷哭泣。還有他的妻子蕭妃也非常有愛心,每次我派婢女過去,蕭妃就和她們同寢共食,哪像睍地伐,終日與阿雲尋歡作樂,而且親近小人,猜忌陷害骨肉!我之所以越發憐憫阿麽(楊廣乳名),是怕睍地伐暗中對他下毒手啊!”

太子的徹底失寵已經是確鑿無疑的事實了。那天楊素就這麼在觥籌交錯之間為自己後半生的政治前途作出了某種重大抉擇。隨後他又跟皇後聊了很久,內容不外乎是太子如何品行不端、如何不成才之類。

宴會結束後獨孤皇後出人意料地送給了楊素一份禮物。

那是一筆數目可觀的金子。

皇後的目的很明確,讓他以帝國重臣的身份說服皇帝——廢立太子。

奪嫡進行時。晉王楊廣步步為營、節節勝利,在隋帝國的政治高層建立起了一個以他為核心的最廣泛的統一戰線。

太子楊勇就像壁立千仞的懸崖之上一顆搖搖欲墜的孤獨的石頭,正無望地等待著命運之手給予他最後的致命一推。

命運之手其實已經伸過來了。

楊勇意識到了嗎?

四 楊勇:從太子到廢人

楊勇當然意識到了。

仿佛就在一夜之間,這位隋帝國的皇太子猛然意識到,不管是朝野上下還是宮廷內外,所有人都在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他。

尤其是父皇楊堅的目光。楊勇看見那裏麵有失望、有猜疑、有憎恨、有殺機,卻惟獨沒有他曾經享有過的父愛和信任。

楊勇不知道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他失落、他不甘、他惱怒、他憂懼、他惶惶不可終日……

可他就是無計可施。

無計可施的太子開始亂了方寸、昏招頻出。他不但命術士大造巫蠱,而且派人刺探皇帝的舉止行蹤。這一切當然都瞞不過皇帝的眼睛。皇帝故意離開長安住到仁壽宮裏,然後命楊素監視東宮。楊素去見太子,略施激將法就把楊勇氣得怒形於色、口不擇言。於是楊素“如實”向皇帝稟報:“太子滿腹怨恨,恐將生變,陛下應嚴加提防!”

通過篡位獲得天下的隋文帝楊堅一直以來最擔心的事情就是別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所以楊堅沒有理由不懷疑這個不成器的太子會同樣用逼宮或政變的手段來篡奪他的天下。楊素的奏報極大地加深了他的懷疑。為了防患於未然,皇帝隨即將東宮衛戍部隊中的主要指揮官和精銳悉數調離,隻留下一些老弱充充門麵;同時在東宮附近的主要街坊安置了眾多密探,隨時掌握太子的一舉一動。

與此同時,楊廣讓手下人買通了楊勇的心腹、東宮寵臣姬威,讓他密切監視太子,搜集一切不利於太子的證據,並且軟硬兼施地告訴他:“東宮過失,皇上皆已知之。已奉密詔,定當廢立!君若能上書告發,大富貴唾手可得!”姬威抹著不斷從額角冒出的冷汗,不住地點頭。數日後,姬威的舉報信就遞到了楊堅手中。

天羅地網就這麼罩了下來。

楊勇的滅亡已經指日可待。

晉王楊廣的統一戰線相當廣泛,誰也不知道他在朝中擁有多少心照不宣的同盟。就連皇家天文台台長(太史令)袁充都憂心忡忡地對皇帝說:“臣夜觀天象,見太白襲月,此是東宮廢退之兆,臣以為皇太子應當廢黜!”

皇帝沒好氣地說:“天上的異象已經出現很久了!隻是大臣們誰也不敢先開這個口罷了。”

楊堅一直在等百官開口,可這種搞不好就是殺頭族誅的口愣是沒人敢開。

開皇二十年(公元600年)九月末,楊堅終於忍不住從仁壽宮回來了。他最後一次向群臣發出暗示:“我剛回到京師,按說應該高興才對,卻不知為何反而悶悶不樂。”楊堅說完不斷地環視群臣,希望得到預期的回應。

結果大臣們連一聲悶屁都沒放。

許久,吏部尚書牛弘才小心翼翼地說了一句:“臣等沒有盡到職責,才讓皇上憂心勞苦。”

這種不鹹不淡四平八穩的標準官腔實在不比一聲悶屁強多少。

皇帝的一張臉逐漸從蒼白轉向鐵青,最後變成烏黑。

看來,還是要老子親自動手清理門戶啊!楊堅忍無可忍地把目光轉向倒黴的東宮官屬們,開始劈頭蓋臉地怒斥:“仁壽宮離這裏沒有多遠,可我每次回到京師都不得不嚴加戒備、如入敵國,你們想想,這是為什麼?我近日因為腹泄,隻好和衣而臥,本來想居住在靠近廁所的後房,可惟恐隨時會有緊急事件發生,不得不住到前殿。所有這一切,難道不是因為你們這幫人想敗壞我的國家嗎?!”

皇帝話音一落,立即下令將東宮總管(太子左庶子)唐令則及多名東宮大臣當場逮捕,交由法司審訊。隨後命楊素和姬威當眾曆數太子楊勇的種種過惡。最後楊堅痛心疾首地說:“朕最近閱覽《齊書》,每當看見高歡放縱他的兒子便義憤填膺,朕怎麼可以效法他呢?!”

天子的雷霆之怒終於徹底爆發。

這一天的隋都長安在天子的憤怒中顫栗。一隊隊全副武裝的禁軍士兵傾巢而出,先是包圍東宮,將太子和他的幾個兒子軟禁;繼而在長安坊間展開大搜捕,將太子黨的所有成員一網打盡,全部拿下詔獄。

開皇二十年十月初九,一個寒風凜冽的初冬早晨。

一夜未眠的太子楊勇睜著一雙血紅的眼睛,看見幾個天子使臣麵無表情地站在他麵前。

他們給他帶來了什麼?是一條白絹,還是一杯毒鴆?

楊勇嚅動著雙唇,戰戰兢兢地問:“莫非要殺我了嗎?”

沒有人回答。

片刻之後,鬢發散亂的太子在天子使臣的押送下進入皇宮,腳步踉蹌地走上武德殿。楊勇看見寬闊的大殿周圍站著一排排軍容齊整殺氣騰騰的士兵,殿庭的東麵站滿了文武百官,西麵是所有的皇族和宗室成員,皇帝本人則一身戎裝端坐於高大的禦座上,正用一種冷酷而威嚴的目光凝視著他。

瞬間被恐懼攫住的楊勇隨即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內史侍郎薛道衡展開詔書,當眾宣讀:太子之位,實為國本,苟非其人,不可虛立。自古儲副,或有不才,長惡不悛,仍令守器,皆由情溺寵愛,失於至理,致使宗社傾亡,蒼生塗地!由此言之,天下安危,係乎上嗣,大業傳世,豈不重哉?!皇太子勇,地則居長,情所鍾愛,……而性識庸暗,仁孝無聞,昵近小人,委任奸佞,前後愆釁,難以具紀。但百姓者,天之百姓,朕恭天命,屬當安育,雖欲愛子,實畏上靈,豈敢以不肖之子而亂天下!勇及其男女為王、公主者,並可廢為庶人。

詔書宣讀完畢,楊勇的臉色早已蒼白如紙。他俯首再拜、磕頭謝恩:“臣理當被斬首棄屍於鬧市,以為來者戒惕!幸蒙陛下哀憐,得以保全性命……”一言未了,楊勇已經泣不成聲。

整個宣詔儀式進行的過程中,皇帝楊堅自始至終不發一言。楊勇最後一次在這座莊嚴的殿堂上向皇帝施了一個隆重的朝禮,然後轉身黯然離去。

他身後的大殿寂然無聲。

人們隻能用沉默向這位不幸的廢太子表示同情。

次日,楊勇的長子、前長寧王楊儼向皇帝上書,請求留在皇宮擔任禁軍侍衛,其辭哀傷懇切。楊堅見信大起惻隱之心。楊素立刻進言:“伏望聖上就像被毒蛇所蜇、不得不壯士斷腕一樣,不要再起憐憫之意。”

十月十三日、亦即太子被廢四天後,唐令則等前東宮寵臣全部被處以死刑,妻妾子孫籍沒為官奴;其他太子黨成員一部分被賜自盡,另一部分遭受廷杖、本人連同家眷一起籍沒為奴;所有人的田宅財產全部抄沒充公。

一個曾經在帝國政壇上舉足輕重的政治集團,就此灰飛煙滅。

同年十一月初三,隋文帝楊堅下詔,冊立晉王楊廣為皇太子。

當天,這位一貫賢明的新太子就向皇帝奏請了兩件事:一,東宮所用的官服、車馬、器具等等,皆比原來的定製降低一個等級;二,東宮所有官員在太子麵前一律不得自稱為“臣”。

皇帝笑著批準了新太子的合理請求。

是啊,這樣的要求太合理了!老皇帝不禁為自己英明的廢立舉動而深感慶幸,並且為隋帝國終於擁有這樣合格的接班人而欣慰不已。

一個月後,在楊廣的大力舉薦下,宇文述被任命為太子左衛率。這位政治公關高手終於用他的聰明才智幫助晉王打造了一個中國權力鬥爭史上的經典之作,同時也成功地把自己的政治命運牢牢綁定在這位眾望所歸的未來天子身上。

而在稍早的時候,楊素已經因廢立之功得到天子賞賜的綢緞三千匹,他的弟弟楊約獲賞一千匹。

楊氏兄弟再次被天上掉下的餡餅準確命中。當然,這一次也可以說是他們自己的勞動所得。並且嚴格說來,這次砸中他們的也絕不僅僅是數千匹綢緞,而是整個後半生的權力和富貴,是一勞永逸的無窮回報。

所以,對於像宇文述、楊素、楊約這些通過自身努力而躋身新一屆太子黨的人來說,人們除了對他們在此次奪嫡行動中表現出的眼光、膽識和能力表示欽佩、對他們所獲得的豐厚回報感到羨慕之外,實在也沒什麼好說三道四的。

至於新一任太子楊廣本人,也不應該受到後世史家過多的詬病和指摘。如果說,傳統史家對他的痛恨和批駁主要是因為他挑戰並顛覆了嫡長製原則,那麼這個理由我們完全可以置之不理。說白了,一個憑借自身能力競爭上崗的人,有什麼值得詬病的?如果說,人們對他的指責是因為他在奪嫡過程中進行了種種“道德偽裝”和“人格矯飾”,那麼這一點同樣可以忽略不計。道理很簡單,一個人能夠十幾年如一日地“偽裝”和“矯飾”,並且成功地“欺騙”了所有人,這不恰好證明這個人擁有非凡的自製力和卓越的自我包裝能力嗎?進而言之,一個善於自我包裝並成功地把自己推銷出去的人,有什麼值得指摘的?

至於說楊廣在這場奪嫡行動中是否采用了不正當的競爭手段,這一點恐怕也不是那麼好界定的。但是起碼有一點我們可以肯定:隋朝這位二皇子的奪嫡手段,起碼不會比二十六年後的那位唐朝二皇子更不正當。

如果說,李世民後來所創造的輝煌盛世不能成為他奪嫡正當性的理由,那麼楊廣最終的身死國滅同樣不能作為他奪嫡不正當的證據。進而言之,作為兩個同樣成功的競爭上崗者,他們誰也不比誰更高尚,誰也不比誰更卑鄙!

換句話說,雖然唐太宗李世民一直把成功保持到了終點,而隋煬帝楊廣則功虧一簣、政息人亡,但我們並不能因為這一點,就對他們早年的奪嫡行動作出完全不同的評價。

“成王敗寇”或許是一種人人必須麵對而且不得不承認的現實,但它一旦成為一種價值評判標準,就不僅會造成懶人思維,更會導致強盜邏輯。

在未來的隋煬帝楊廣即將為我們展現出的種種令人爭議的政治舉措麵前,我們同樣不準備采用這種懶人思維和強盜邏輯。我們情願采用一種更合乎常識、或許也是更合乎理性的辦法,那就是——就事論事。

廢太子楊勇被囚禁在東宮一片荒涼殘破的院落內,由新太子楊廣負責嚴密看管。楊勇在這種驟然失去一切、甚至連最起碼的自由都完全喪失的環境中度日如年。他經常呆呆地站在落滿積雪的院子裏,向著皇帝居住的方向長久地引頸而望,並且喃喃自語。最後楊勇再也忍受不了這種地獄般的生活,終於一次又一次地向楊廣提出請求。

他請求晉見天子,當麵陳述自己的冤屈。

可想而知,廢太子的所有請求理所當然地遭到了新太子的斷然拒絕。

楊勇絕望了。

開皇二十年冬天最後的那些日子,東宮的下人們時常可以聽見形同廢棄的後院裏莫名其妙地傳出一些淒厲的呼喊。那些呼喊一聲長一聲短,飄飄忽忽,時有時無,並且混合在嗚咽的北風中日夜飄蕩,讓東宮的下人們個個覺得毛骨悚然。

好奇的下人忍不住偷偷跑到後院窺視,眼前的那一幕更是讓他們目瞪口呆——披頭散發的廢太子爬到了一棵掉光了樹葉的老樹上,伸長著脖頸,頭朝著皇宮的方向。他麵目枯槁,眼神驚恐而淒惶,看上去就像是一隻折斷了翅膀的大鳥。

那些淒厲而含混的呼喊就是從他那嘶啞的喉嚨中發出來的。

沒人有興趣去聽他究竟喊了些什麼。

隻有楊廣聽得很清楚。

他聽見這個廢人在喊:父皇——我冤——父皇——我冤……

很快,隋文帝楊堅就收到了太子楊廣呈上的奏報。奏疏稱:廢太子楊勇瘋了,而且估計沒有痊愈的可能。

那一年,已屆耳順之年的皇帝楊堅總是會有意無意地朝東宮方向的天空投去含義不明的一瞥。沒人知道,他是否仍然在想念那個日夜在北風中呼喊的兒子。當然也就沒人知道,他眼中是否曾經閃動過一抹蒼老的淚光。

五 楊廣“弑父淫母”真相

仁壽四年(公元604年)無疑是楊廣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年份。這一年七月十三日,隋文帝楊堅崩逝於仁壽宮的大寶殿,終年六十四歲。

大隋帝國的最高權杖,終於如願以償地落到了楊廣手上。這一年,楊廣三十六歲。十幾年的刻苦修行終於為他換來了人世間最輝煌的報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