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血色太平——西漢初年的呂氏亂政(2 / 3)

這就對了嘛!呂後笑了。我就不信偌大的朝堂上就沒幾個明白人。

罷朝後,義憤填膺的王陵攔住陳平和周勃,厲聲質問:“當初高帝歃血為盟時,你們不在場嗎?現在你們縱容迎合太後,違背盟約,將來有何臉麵到九泉之下去見高帝?!”

陳平和周勃相視一笑,說:“像今天這樣麵折廷爭,我們不如您;至於說顧全大局,安定劉氏基業,恐怕您也不如我們。”

兩人說完揚長而去。

王陵木立在朝堂外空曠的廣場上,望著浮雲變幻的蒼天,心裏忽然空空蕩蕩。

不久,呂後罷免了王陵的丞相之職,讓他去給那個傻乎乎的小皇帝當太傅。王陵苦笑,幹脆托病,辭職不幹了。

此後的四年之中,呂後共封四個呂氏子弟為王,六人為侯。

當然,盡管她經營呂氏天下的野心路人皆知,可她采取的手段卻十分委婉。比如她在封呂氏之前,一般都會先封幾個功臣後代或者惠帝的後宮子嗣;然後在封呂氏子弟的同時也封劉姓子弟。又比如有時候她想封之前會對大臣們做一些暗示,然後在大臣們的一致請求下表示同意。

劉氏天下正在悄然易色,可似乎沒有人覺得不妥。

有人的地方就有秘密,而帝國的皇宮裏,秘密尤多。

有人的地方,秘密遲早會泄露,而皇宮裏的秘密,通常泄露得更快。

小皇帝一天天長大了。有一天,他就聽說了一個天大的秘密。這個秘密關乎他的身世。原來,他並不是惠帝的皇後所生。他的生母是當年後宮一個無人注目的妃子。因為惠帝的皇後不能生育,所以抱養了他。在他出生不久,那個妃子就死了。因為她必須得死。

小皇帝平生第一次體驗到了一種尖銳的憤怒。這種憤怒尖銳到一舉刺破了他那尚未健全的自我保護機製。他沒有仔細看看身邊到底站著多少個宮女和宦官,就讓自己的憤怒脫口而出:“皇後怎麼能害死我的生母呢?害死我母親的凶手又怎麼能讓我當她的兒子呢?!我尚未成年,等到我成年之後,有朝一日定會讓她血債血償!”

我們說過了,有人的地方秘密遲早會泄露,而皇宮裏的秘密通常泄露得更快。此刻,站在小皇帝身邊的這幾個宦官和宮女,就絕不是什麼吸音材料。

於是,當這番咬牙切齒的質問和宣言從這個稚嫩的口腔發出之後,便以不低於正常音速的速度在空氣裏傳播,很快落進了呂後的耳朵裏。

這還了得!小小年紀就如此囂張,將來如何駕馭?呂後立刻著人把他抓進了永巷,然後發布詔命:皇帝病重,迷惑昏亂,已不能擔當社稷,應該另立皇帝。

小皇帝的確是病了。病在他個性發育得太早,而自我保護機製又發育得太晚。在帝國皇宮如此險惡的地方,這種發育的不平衡就是一種致命的病症。

幾天之後,小皇帝正趴在囚房裏看老鼠打架。突然間,有人破門而入。小皇帝驚愕地抬起頭。他那因恐懼而張大的瞳孔裏,映現出幾個手執利刃的黑衣宮人的身影。隨後,小皇帝的瞳孔就完全黑了。

很快,呂後又立了個小皇帝。

三 趙王就是死亡的代名詞

呂後當政的時代,如果有算命的高人從趙王府門前經過,肯定會遠遠地繞開。因為他會發現,這座不祥的府邸上空陰雲籠罩,晦氣盤桓。

第一任趙王如意是被酒毒死的,而第二任趙王劉友則是被醋淹死的。

劉友的王後姓呂。呂王後可不是碰巧姓呂,而是地地道道的呂後的族人。所以呂王後有權要求劉友愛她要愛得專一,可糟糕的是劉友偏偏喜歡別的姬妾。所以,劉友注定要犧牲在愛情的祭壇上。

呂王後的醋壇子打翻之後,就跑到呂後的麵前去告狀。要怎麼修理這個負心郎呢?呂王後為此頗費了一番苦心,所以她這一狀直指呂後的軟肋。

“趙王說您壞話啦!”呂王後抽抽答答地對呂後說。

“他都說什麼啦?”呂後不以為意。小夫妻吵架嘛,沒什麼大不了的。

“趙王說,姓呂的人怎麼能被封王呢?等太後兩腿一蹬,我一定要攻伐他們!”

這句話非同小可,一下把趙王定性了:活脫脫的現行反革命!而對於反動言論,統治者曆來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的。況且,呂後本來還愁抓不到劉姓王的小辮子呢,這可倒好,是你老婆親手把你賣了,休怪哀家無情無義。

於是,趙王劉友就步當年的趙王如意之後塵,從封國被召到了長安。呂後把他囚禁在趙王府中,派士兵嚴密把守,不給他飯吃,要把他活活餓死。趙王屬下有一兩個忠誠的,實在是看不下去,就偷偷給趙王送食物。可這一切都逃不過呂後的眼睛,那幾個人隨後便被逮捕判問罪了。於是,一個堂堂的劉姓王,就這樣被活活餓死在了自己的府邸中,隨後又被草草掩埋在了長安郊外的亂葬崗上。

劉友被囚的那一年冬天,長安坊間的百姓,時常會聽到一陣陣淒涼的歌哭在趙王府的上空飄蕩:“那些姓呂的人把持朝政,劉氏江山岌岌可危;威脅強迫王侯,強行許配給我嬪妃;我的妃子出於嫉妒啊,誣告我有罪。進讒言的女人禍亂國家,君上卻不醒悟;我沒有忠臣,所以失去了分封的國土。呂家的人斷絕天理啊,我要托付上天來報複。”

在劉友死後的那些闃寂無人的子夜,倘若有一兩個夜行人偶爾從趙王府的院牆下走過,不知是否還會依稀聽見那一聲聲若有若無的歌哭?

劉友死後,梁王劉恢被遷為第三任趙王。而隨之發生在劉恢身上的悲劇,竟然與劉友如出一轍。

劉恢從被改封的那一天起就怏怏不樂。而呂後故伎重施,又把一個呂家的女兒嫁給他當王後。為了把反革命鎮壓在萌芽狀態,呂後還變本加厲地派了一大群呂家的人跟著這個新娘去趙國當官。

劉恢完全被架空了,並且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全都在呂家人和呂後的掌控之中。好在,身邊還有一個姬妾與他真心相愛。就像冰天雪地裏的最後一縷溫暖,劉恢就靠這點餘溫活著了。然而,劉恢忘記了劉友的前車之鑒,忘記了凡是呂家的女人都有愛情專屬權。他再次觸犯了這個權利,就注定要重蹈劉友之覆轍。

這次的呂王後更幹脆,也沒有千裏迢迢地上京城告狀,直接就把那個姬妾毒死了。

生命中最後且唯一的寄托又被剝奪,劉恢萬念俱灰,覺得自己純粹是這幫姓呂的人掌心中的一個玩偶,活下去真沒什麼意思。哀莫大於心死,所以劉恢也比劉友更幹脆,沒等到呂後召他就自殺了。

貓鼠之間的遊戲之所以樂趣無窮,是因為老鼠千方百計想活命,而經驗豐富的老貓知道它跑不掉,就在一邊蹲著,享受獵物的絕望和恐懼帶給它的快感。倘若哪一隻老鼠一看見老貓作勢要撲,就自個兒一頭在牆上撞死,這隻老貓肯定會覺得很失落。

因為,前戲沒有了,隻剩下一個幹巴巴的“吃”,再鮮美的鼠肉都會味同嚼蠟。所以,劉恢這隻不識趣的老鼠一自殺,呂後就跟老貓一樣失落。呂後惱羞成怒中,索性把老鼠窩給端了。她下了道詔書,說趙王因迷戀女色而背棄宗廟禮法,他的後代沒有資格繼承王位,於是廢除了他們的繼承權。

一連三任趙王都死了,趙王幾乎就是死亡的代名詞,這頂帽子自然成了人人避之惟恐不及的燙手山芋。慷慨的呂後一轉手,又要把它送給那個遠在邊疆、勞苦功高的代王劉恒。劉恒嚇得連聲辭謝,說自己願意在代國留守邊關。這個劉恒就是日後的漢文帝。好在劉恒警惕性高,要不然幾年後的那個初漢盛世、中國曆史上著名的“文景之治”,壓根就不會誕生。

呂後在朝堂上吆喝了半天,發現這頂“趙王”的帽子成了無人問津的滯銷產品,於是就自己消化了,讓侄兒呂祿當了第四任趙王。

呂後在趙王人選的問題上做足了姿態,向朝野上下表達了這樣的信息——這帽子你們不是都不想要嗎?劉恢自己扔掉了,劉恒也推掉了,那我們呂家就勉為其難了。國不可一日無主啊!我們可不是貪圖這個王位,實在是因為趙國子民孤苦無依,我們呂家的人於心不忍哪。

搬進趙王府的呂祿心裏很踏實。他知道自己既不會被酒毒死,也不會被醋淹死,因為他姓呂。他眼裏既看不到什麼不祥的烏雲,耳中也聽不到什麼淒涼的歌哭,因為他姓呂。

搞定了趙王之後,碰巧燕王劉建死了。劉建沒有嫡嗣,隻有一個妃子生的庶子。一不做二不休,呂後派人把他殺了。燕王劉建斷子絕孫,封國自然被廢。呂後順帶把“燕王”這頂帽子也摟了過來,又一個呂家子弟取而代之。

在呂後的淫威之下,劉姓王們基本上都逆來順受,噤若寒蟬。隻有少數宗室子弟血性未泯。朱虛侯劉章就是一個。他知道呂氏對劉氏擁有絕對優勢,可他並沒有放棄抵抗。他也知道自己無力改變什麼,可還是瞅準機會對呂氏做出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反擊。

劉章的父親,就是當年在酒宴上差點被呂後毒死的齊王劉肥。

這一次,換成兒子劉章陪同呂後飲酒。

說來也巧,呂後偏偏讓劉章監酒。也就是說,呂後授予了他一個短暫的“權力”,在這場酒宴上監督所有人喝酒,包括那些不可一世的呂姓王侯在內,沒有人可以逃酒溜號。呂後萬萬沒想到,就是這麼一點小小的臨時“權力”,也能成為劉章反擊呂氏的手段。

劉章欣然領命,對呂後說:“臣是將門之後,請讓我用軍法來行酒令。”

喝得正高興的呂後滿口答應。酒過三巡,劉章趁著酒勁又向呂後請求:要唱一首《耕田歌》以助酒興。呂後頷首。

劉章的嘴角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歌聲響起來了:耕地要深啊,播種要密;栽植的禾苗要撒得寬廣啊,有多遠就撒多遠;不是我們的苗啊,就要把它們鏟除掉!

呂後的臉色頓然陰沉下來。誰都聽得出劉章在唱什麼。可呂後一句話也沒說。劉章隻是在唱農歌,呂後知道自己沒有理由發作。

接下來的酒喝得沒滋沒味。冷場之下,有姓呂的人悄悄離席——實在已經喝高了,此時不溜,更待何時?

而劉章等的就是這麼一個機會。那個姓呂的人前腳剛走,他後腳就跟了出去。等劉章行使完他的職權回來,還沒人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稟報太後!”劉章高聲道,“方才席間有人逃避酒令,臣已經按照行酒的軍法把他殺了!”

整座宴廳裏頓時鴉雀無聲。每個姓呂的人都張大了嘴巴,不約而同地把目光轉向呂後。可呂後卻不能發作。因為,她剛才已經賦予了劉章以軍法行酒令的權力。

沉默半晌後,呂後站了起來,帶著她那慣有的陰鬱神情拂袖而去。

四 金黃的秋天,恐怖的秋天

呂後臨朝八年,幾乎做了她想做的一切。

八年前迎風招展的劉姓王旗倒下了一大片,剩下的幾根插在英姿颯爽的呂姓王旗中間,顯得蔫不拉嘰,無精打彩。八年前那些位高權重的帝國元老,如今老死的老死、致仕的致仕,剩下幾根老骨頭的腰杆也沒像從前那麼剛勁挺拔了,人人對呂後低聲下氣,惟命是從。而與此同時,呂家子弟則個個高官顯爵意氣風發,並且對她忠貞不渝。

呂後很欣慰。現實世界中看得見的一切都已經在她的掌控之中。然而,還是有一些看不見的東西讓她掌控不了,更讓她惶惶不安。

比如天意。比如鬼神。

某日出現了日食,大白天忽然天昏地暗。呂後認為這是上天對她的譴責,對左右說:“這都是因為我的緣故。”呂後這麼迷信,可不能歸咎於當時的人們不懂科學。因為道理很簡單:殺豬的張三看見日食了,種田的李四也看見日食了,他們怎麼不說“這都是因為我的緣故”?

所以說,呂後的迷信隻能歸因於她的心虛。

還有一日,呂後去太廟舉行消災祈福的祭禮,回來的路上,忽然看見一隻通體蒼白的怪犬鑽入她的腋下,隨即消失不見。命人占卜的結果,居然說是趙王如意的鬼魂在作祟。而此後,她竟然真的就患了腋下傷痛的疾病。

人對神秘領域都是無知的。所以,在神秘麵前人人平等。

普通的小老百姓做不了什麼大的虧心事,一般都是些小偷小摸,最多不過殺人越貨,可終歸要償命。所以,人世間的阿貓阿狗們在神秘麵前反而容易坦然,看見日食也不會說這都是我的錯,幻覺中看見鬼怪也不會馬上就生病。

然而,統治者就不同了。在神秘麵前,塵世的權力蒼白如紙。換句話說,外在的麻煩可以用殺人擺平,可殺人的不安卻無法用權力擺平。所以,人世間的帝王太後們在神秘麵前反而更顯得孱弱。

內在的孱弱其實一直就存在著,隻是被外在的強大暫時蒙蔽而已,因此統治者們往往越到晚年越迷信。這可不是因為他們都患了老年癡呆,而是他們發現:外在的一切很快就要離他們而去,但內在自我在未知的神秘麵前又始終戰戰兢兢,充滿了無力感。

呂後就是這樣子。說到底,“日食事件”的實質不過是心虛導致的杯弓蛇影,而“蒼犬事件”的實質,也不過是杯弓蛇影進而導致的病由心生而已。

無論呂後如何眷戀權力,她都必須告別生命。這是老天爺最公平的地方。不讓有錢的人用金錢購買生命,也不讓有權的人用權力霸占生命。

如果說有天意,這就是最大的天意。

呂後自“蒼犬事件”後就日漸病入膏肓了。彌留之際,她把呂祿和呂產召到病榻前交待政治遺囑。她強調了三件事:第一,劉邦當年立下了“白馬之盟”,在她死後,這麼多呂姓王侯的“權力合法性”就成了一個問題;所以第二,那些帝國元老一定會發難;所以第三,你們一定要牢牢把握京畿的兵權。

呂後的最後一道詔命是任命呂祿為上將軍統領北軍,任命呂產為相國兼領南軍。再把呂祿的一個女兒嫁給小皇帝劉弘,成了皇後。

安排好這一切,已經是呂後八年的夏秋之交了。聒噪了一整個夏天的蟬聲逐漸沉寂,秋涼一日比一日更濃。呂雉最後看了一眼長樂宮中那片黃燦燦的陽光,覺得自己可以死而瞑目了,因為這是一個金黃色的收獲季節。

可是,僅僅兩個月之後,很多呂氏族人將不得不發現,這是他們生命中最為肅殺而恐怖的一個秋天,也是他們生命中的最後一個秋天。

呂氏集團的第一代領導集體是強悍的。呂後的大哥周呂侯、二哥呂釋之當年都曾為漢帝國立下赫赫戰功,而呂後本人在輔佐高祖平定天下和誅殺功臣的過程中也是出力尤多。

可呂產的父親周呂侯早年就死於征戰,呂祿的父親呂釋之也死於呂後臨朝的那一年。而今,靈魂人物呂後也死了。於是,貌似強大的呂氏集團便暴露出脆弱的根基。作為第二代領導集體的核心人物,呂祿和呂產既無軍事統帥的才幹,又缺乏政治鬥爭的經驗。所以,當他們必須與宗室集團和大臣集團正麵交鋒時,內心的焦慮和恐懼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在朝中,他們畏懼朱虛侯劉章、太尉周勃、丞相陳平、將軍灌嬰;在朝外,他們又擔心齊王和楚王的強大軍隊。因此,盡管他們一心想要先發製人,可一直舉棋不定,下不了最後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