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血色太平——西漢初年的呂氏亂政(1 / 3)

——西漢初年的呂氏亂政

一 這個天下不太平

公元前202年,一輪旭日懸掛在大漢帝國的上空。新王朝的百姓們引頸而望,看見初升的朝陽鮮紅如血。

此刻,在舊都鹹陽的東南方,一座嶄新的城池正拔地而起。城的主人殷切期望著天下能從此長治久安,所以把它取名叫“長安”。

將近六百年了,天下的百姓們一直在向遠方眺望——他們不是在眺望新王朝的都城長安,而是在眺望傳說中的太平。

會從此太平嗎?

劉邦搖了搖頭,情形恐怕不太樂觀。帝國的早晨剛剛放晴了一會兒,轉眼間又是一片陰霾漫卷、亂雲飛渡。諸王叛亂的奏報從帝國的四麵八方向長安飛來,仿佛一陣亂箭急雨。劉邦從帝座上走了下來,匆匆脫下那一襲溫軟的龍袍,重新穿上沉重冰冷的鎧甲。

——高祖五年(公元前202)十二月,劉邦剛剛消滅項羽;六年七月,燕王臧荼就起兵叛變,劉邦禦駕親征,二個月後平定臧荼。

——六年十二月,有人密報楚王韓信謀反。劉邦設計誘捕韓信,將其拘留長安。貶為淮陰侯。

——七年九月,在太原的韓王信與匈奴裏應外合,發動叛亂。十月,劉邦率師討伐,韓王信兵敗逃亡。劉邦一路追擊,遂與匈奴交戰,在平城白登山被圍七天七夜,險些喪命。直至高祖八年,韓王信餘黨才被全部肅清。

——九年,趙王張敖謀反。劉邦旋將張敖逮捕下獄。

——十年,代相陳豨占據趙地叛亂,劉邦再度出兵,至十一年討平。

——十一年春,韓信在關中謀反。後被誅殺,夷滅三族。

——十一年夏,梁王彭越謀反。後被誅殺,夷滅三族。

——十一年秋,淮南王黥布發動叛亂……

這一年,劉邦已經六十二歲,而且疾病纏身。自從秦二世元年在沛縣起兵,戎馬倥傯之間,忽忽已十四年矣。這十四載光陰,幾無一日不是在戰場上度過的。奪取天下後,劉邦封了七個異姓功臣為王,封了一百三十多個人為侯。本以為如此安撫人心,天下必致太平,可誰曾想到,叛亂的烽火一刻也沒有停止燃燒。

這到底是為什麼呢?

當劉邦的軍隊開拔到蘄縣時,與黥布的叛軍正麵相遇。旌旗蔽日之下,兩軍拉開陣勢,遙遙相望。劉邦策馬來到陣前,向黥布發出痛切的質問:你何苦要造反呢?

原野上籠罩著一種寧靜,一種大戰前怪異的寧靜。天上的鴻雁拍打著驚惶的翅膀,扔下幾聲哀鳴後匆匆逃離。黥布的聲音忽然間刺破沉寂,遠遠地飛了過來。

劉邦聽到了四個字。

黥布說:“欲為帝耳!”

劉邦蕩平黥布之後,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從高祖五年到十一年,之所以在短短六年之中就發生了六王之變,症結就在於這些居功自恃的異姓王人人想當皇帝。

由此可見,都是異姓封王惹的禍!於是,劉邦當著群臣的麵,斬殺白馬,立下盟誓:“非劉氏而王、無功而侯者,天下共誅之!”

十二年(公元前195),劉邦卒。太子劉盈繼位,是為惠帝。

惠帝的母親就是呂後。白馬之盟言猶在耳,可呂後仿佛沒有聽見。她站在未央宮巍峨的宮樓上,看見遍布帝國的劉姓王旗在風中獵獵招展。

呂後神色凝重,若有所思。皇帝去了,而今她們是孤兒寡母。兒子劉盈又仁厚懦弱,這不能不讓她擔憂和恐懼。劉盈雖然坐了帝位,可朝堂上的那些開國元勳都還在,一個個割地擁兵的親王都還在。這天下究竟是誰的?她下不了結論。

於是就有一個龐大的計劃,開始在她心中緩緩醞釀。

可她並不著急。飯要一口一口吃,那些劉姓諸王的帽子也得一頂一頂摘。這道理,呂後懂。她首先要拔掉的,不是劉姓諸王,而是多年來刺痛她心頭的一枚釘子。

呂雉雖然貴為太後,可她首先是一個女人。而女人心頭的痛,大抵也就源於另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就是戚夫人。

呂雉永遠也忘不了,她當年躲在朝堂東側的幃幔之後,聽著皇上與大臣們的激烈爭辯時,內心是如何的憤怒和恐懼……

那是太祖十年(公元前197)的秋天,一場又一場的風,很早就把樹葉吹黃了。

一個念頭在劉邦心中已經盤桓了很久。看著一天天長大的趙王如意,他的心頭說不出的歡喜。而太子劉盈則善良到近乎怯懦,一點也不像他。要坐穩這座人人覬覦的江山,沒有一點乾綱獨斷的霸氣,你坐得了嗎?!而如意的母親,劉邦最寵愛的戚姬,不管白天黑夜都在他麵前哭得跟淚人似的,央求他立如意為太子,令他的心頭不禁湧起陣陣哀憐。

這一天早朝,劉邦終於下定決心:廢太子,立趙王!當他對著滿朝文武宣布這個決定的時候,仿佛平地一聲雷,朝堂上瞬間炸開了鍋,群臣反對的聲浪幾乎要把他淹沒。可無論大臣們如何苦口婆心、據理力爭,劉邦就隻有一個態度:朕意已決,沒得商量。

那一刻,躲在簾幕後的呂雉感覺整座宮殿都在搖晃。

群臣麵麵相覷,一籌莫展。這時候,一個結結巴巴的聲音響了起來。呂雉聽出來了,那是口吃的周昌。一張張鐵齒銅牙都奈皇上不得,這個結巴周昌又能頂什麼用呢?!

一肚子義憤的周昌越想說可越說不出來。劉邦看著他的樣子差點沒忍住笑。可周昌還是說了,千言萬語憋成了兩句話:“臣嘴巴不會說說說話,但是臣必必必知道是不可以的!陛下一定要廢廢廢除太子的話,臣必必必不接受詔令。”

那一刻,呂雉覺得自己完了。可奇跡竟然在這個時候出現——劉邦忽然忍不住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而呂雉的滅頂之災就在這笑聲中化為烏有。

罷朝之後,呂後接見周昌。把左右支走之後,尊貴的呂後噗通一聲跪在了周昌腳下,說:“要不是你力爭的話,太子就被廢了!”

沒有人知道此刻周昌的心裏作何感想。也許,他覺得這事沒什麼大不了的,他隻是盡了一個臣子應盡的職責,說了兩句該說的話而已。況且,他說的話還遠遠不如其他大臣說的漂亮。

二 呂雉的創意和手段

惠帝剛剛即位的這一年,戚夫人的災難就降臨了。

呂後將她囚禁在永巷。從蛛網盤結的窗口望出去,戚夫人隻能看見一方陰暗而逼仄的天空。當年謀廢太子不成,她就知道自己將來沒有好日子過了。可此刻的她並不知道,更深的災難還在後頭。

呂後拿下戚夫人後,便派遣使者去召趙王。而此時趙王身邊的丞相,就是那個口吃的周昌。當年劉邦就擔心,自己百年之後,勢單力孤的趙王如意恐怕有性命之憂。近臣趙堯獻策,應該在趙王身邊安置一個強而有力,而且是呂後、太子、群臣都尊敬和畏懼的人物,做為趙王的相國。

劉邦問:“哪個人合適?”

趙堯說:“周昌。”

趙堯說得沒錯。當年出於公心,周昌反對立趙王為太子,而今當他窺見呂後的殺機,也會同樣出於公心保護趙王。

說話不繞彎的周昌對呂後的使者說:“高帝把年幼的趙王托付給我,而我聽說太後曆來怨恨趙王母子,現在召趙王去,他恐怕就回不來了,我不敢讓他去。而且,趙王正在生病,不能奉詔。”

如是幾次三番,周昌一直硬頂著。

呂後勃然大怒——我召不來趙王,我還召不來你周昌嗎?!旋即下令將周昌征召回朝。周昌萬般無奈,隻好奉命。周昌前腳剛走,呂後的使者後腳就把趙王帶走了。可呂後萬萬沒有料到,趙王如意走到半路,竟然被人接走了。

接走如意的不是別人,正是當今皇帝、她的兒子劉盈。

劉盈把趙王如意接進皇宮後,終日與他形影不離。無論行住坐臥、飲食起居,劉盈始終沒讓如意離開自己的視線半步。

看著這對異母兄弟成雙入對的背影,呂後的嘴角掠過一絲冷笑。這麼多年都忍了,還會在乎這幾天嗎?

呂後把掌心裏的一包粉末重又掖進袖中,在每一個晨昏耐心等待。

轉眼就是冬天了。一個雪後初霽的早晨,劉盈早早醒來,一眼就望見即將放晴的天色。該舒展舒展筋骨了。這樣的日子,數不清的野兔和山雞都會從蟄居多日的洞裏跑出來,在雪地上追逐陽光。

劉盈已經穿戴齊整,可如意還睡得十分安詳。劉盈便打消了叫醒他的念頭。

還這麼早,母後應該仍在寢中,如意應該沒什麼危險。劉盈這麼想著,跨上狩獵的坐騎,飛也似地馳出了宮城。此時的劉盈當然不知道,呂後這一天醒得比他更早。

天色大亮的時候,一群小宦官肩扛手提著一大串獵物,一溜小跑地跟在皇帝後麵回了宮。劉盈很是興奮。他要讓如意嚐嚐燉兔湯和烤野雞的滋味。可是,如意永遠嚐不到了。

一隻酒盅翻倒在寢宮的案上,旁邊躺著永遠醒不來的趙王如意。

看著這一幕,劉盈肝腸寸斷,追悔莫及。

毒死趙王的興奮還沒消退,呂後就頗具創意地進行了快感升級。兒子太軟弱了,她要讓他鑒賞一下她創造的行為藝術,見識見識權力遊戲中失敗者的下場。因為一個真正的皇帝,必須學會在殘酷中成長。

呂後把劉盈帶到囚禁戚夫人的永巷,說是要讓他參觀某種東西。劉盈懵懵懂懂地跟隨母親來到臭氣熏天的豬圈旁,看見裏麵有一團醜陋不堪的東西在蠕動。

劉盈捂著鼻子,弱弱地問:“這是什麼?”

呂後的眉毛輕輕一揚,說:“人豬。”

人豬?!劉盈一時沒反應過來。他不知道畜牧業何時開發出了這個新品種,不得不再仔細看了一眼。

這一眼,讓他依稀產生了某種可怕的感覺,可是他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

呂後等得不耐煩,幹脆把謎底揭曉:“這是戚夫人。”

這小子太不長進了。呂後說出答案的時候,不免有些掃興。她為了安排這堂現場教育課,不知廢了多少腦筋。她先是讓人砍下戚夫人的一雙手,覺得不過癮,就再砍掉一雙腳,剩下一堆肉團的時候,她基本上滿意了,可隨即又看見了戚夫人的那雙眼睛。

這是一雙勾魂攝魄的眼睛,就像是一泓可以把人吞沒的深潭。當它波光流轉之際,沒有哪個男人不為之神魂顛倒。當年,高祖皇帝日夜流連在這一泓美麗的深潭中樂而忘返,呂後就隻能夜夜獨守空閨,看蠟燭淚盡,聽更漏聲殘……想起這一切,呂後的憤怒越發不能遏製。她一聲令下,波光漣灩的深潭立刻變成了兩個血窟窿。戚夫人一陣比一陣淒厲的慘叫聲也讓她覺得膩煩,於是又灌她喝下啞藥,再熏聾了她的耳朵。

“傑作”完成了。欣賞著這隻垂死掙紮、奄奄一息的“人豬”,呂後欣慰地笑了。

可她沒想到,當劉盈聽到“戚夫人”三個字的一刹那,淚水立刻奪眶而出,片刻後居然開始嚎啕大哭。更讓她想不到的是,劉盈回宮後居然一病不起,在病榻上纏綿了一年多,而且還派人對她說:“這種事不是人幹的。雖說我仍然是母後的兒子,可這皇帝我不當了!”

從此,劉盈再也不上朝了,天天用酒精和美女麻醉自己。管他什麼天下大事、社稷江山,跟老子無關,愛誰誰吧!

呂後氣得七竅生煙。

可是,看著這個不爭氣的兒子整日放浪形骸,破罐子破摔,她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第二年十月,秋高氣爽的日子,劉盈的兄長、齊王劉肥到京城來看望皇帝。劉盈很高興有人來陪他喝酒,隨即設宴款待。賓主落座時,劉盈可不管旁邊的母後是什麼臉色,硬是讓劉肥坐在上座,說你是大哥,咱就按家裏的規矩辦。

這對異母兄弟很快就喝得酒酣耳熱。觥籌交錯之際,呂後給左右使了個眼色。片刻後,侍從端上一壺酒,給齊王劉肥斟了滿滿一盅。

呂後的賜酒讓劉肥受寵若驚。他趕緊端著酒盅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要向呂後敬酒。就在這時候,劉盈也一把抓過酒壺,咚咚咚把自己的酒盅也倒滿了,然後跟著劉肥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呂後臉色驟變,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正當哥倆畢恭畢敬地大念祝酒辭時,呂後騰地立起身來,走過去一下撞翻了皇帝的酒。

劉肥的酒立刻醒了一半。看著手裏頭的酒盅,他忽然有些不寒而栗。

這老女人在玩什麼啊?

心念電轉之間,劉肥明白了。他連忙打了幾個酒嗝,順勢往旁邊一倒,手裏的酒盅也跟著打翻在地。緊接著,劉肥就打起了很響的呼嚕。手下人一看王爺醉了,趕緊把他抬回了家。

劉肥撿回了一條命,立刻派人暗中打探,事實果然不出所料——那是一盅毒酒。劉肥越想越後怕,覺得自己大難臨頭,再也甭想活著離開長安了。左右看出了他的憂慮,就湊上前來耳語了一番。劉肥頻頻點頭,眼下也隻能這麼辦了。

幾天後,呂後的女兒魯元公主忽然得到了一筆意外的饋贈——齊王把他封國內的城陽郡獻給了她。呂後笑了,這小子還算識相。隨後,呂後親自賜宴招待齊王,跟他又痛痛快快喝了一回。當然,這回沒人再往酒裏下毒了。

春去秋來,日子過得很快。在酒色中縱情享樂的皇帝劉盈,日子就過得更快。惠帝七年秋天,劉盈就告別了他不喜歡的帝國和母後,徹底解脫了。

唯一的兒子死了。呂後卻隻是一副幹哭的樣子,沒有一滴眼淚。

她在想什麼?

隻有一個人窺見了她的內心。那就是侍中張辟強。他年僅十五歲,卻繼承了其父張良的政治智慧。他發現惠帝一崩,帝國權力的天平便失去了平衡。一頭是一大群威望卓著、大權在握的帝國元老,一頭是一個生性多疑、心懷怨懟且孤單落寞的老女人。這種一邊倒的局麵必將影響政權的穩定。所以,要避免輕的那一頭強烈反彈的唯一辦法,就是主動替她那一頭加上幾個砝碼。

張辟強把這一切告訴了左丞相陳平。陳平深以為然,遂向呂後請求,拜任她的內侄呂台、呂產、呂祿為將軍,統領帝國的中央軍隊:南軍和北軍。這意思明擺著:軍事大權歸你們呂家,而行政權仍歸大臣。大家扯平了。

呂後高興了。她一高興,那延遲了多日的喪子的淚水,才終於潸潸而下。

這就是政治人物的隱忍功夫。為了權力的需要,哪怕最深刻的悲痛也要給它設計一個具有延遲效應的開關——淚水是有的,可既要讓它看情況而止,也要讓它看情況而流。

惠帝死後,小太子即位。無知的小皇帝需要人輔佐,於是呂後正式從幕後走到台前,臨朝稱製。從此,朝廷政令一律出自太後。

躊躇滿誌的呂後覺得自己發飆的時候到了。她向丞相們攤牌:要立呂家子弟為王。右丞相王陵不假思索,立刻把高祖當年的“白馬之盟”抬了出來。

呂後深長地看了這個不識時務的右丞相一眼,馬上把臉轉向其他大臣。

她不相信滿朝文武都會像王陵這樣不懂得與時俱進;她更不相信,那個入土多年的糟老頭子當初的幾句牢騷,還抵得過現在她手中生殺予奪的大權!

當呂後看向左丞相陳平和絳侯周勃的時候,這兩個閱盡滄桑的帝國大佬交換了一下眼色,立刻高聲回答:“當年高帝平定天下就封自己的子弟為王,而今太後行使皇帝之權封呂家的子弟為王,沒有什麼不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