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拗相公飲恨半山堂
得歲月,延歲月;得歡悅,且歡悅。萬事乘除總在天,何必愁腸千萬結。放心寬,莫量窄。古今興廢言不徹。金穀繁華眼底塵,淮陰事業鋒去血。臨潼會上膽氣消,丹陽縣裏蕭聲絕。到來弱草勝春花,運上精金遜頑鐵。逍遙快樂是便宜,到老方知滋味別,精衣淡飯足家常,養得浮生一世拙。
開話己畢,未入正文,且說唐詩四句: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
假使當年身便死,一生真偽有誰知!
此詩大抵說人品有真有偽,須要惡而知其美,好而知其惡。第一句說周公。那周公,姓姬,名旦,是周文王少子。有聖德,輔其兄武王伐商,定了周家八百年天下。武王病,周公為冊文告天,願以身代。藏其冊於金匱,無人知之。以後武王崩,太子成王年幼,周公抱成王於膝,以朝諸候。有庶兄管叔、蔡叔將謀不軌,心忌周公,反布散流言,說周公欺侮幼主,不久篡位。成王疑之。周公辭了相位,避居東國,心懷恐懼。一日,天降大風疾雷,擊開金匱,成王見了冊文,方知周公之忠,迎歸相位,誅了管叔、蔡叔,周室危而複安。假如管叔、蔡叔流言方起,說周公有反叛之心,周公一病而亡,金匾之文未開,成王之疑未釋,誰人與他分辨?後世卻下把好人當做惡人?第二句說王莽。王莽字巨君,乃西漢平帝之舅。為人奸詐。自恃椒房寵勢,相國威權,陰有篡漢之意。恐人心不服,乃折節謙恭,尊禮賢士,假行公道,虛張功業。天下郡縣稱莽功德者,共四十八萬七千五百七十二人。莽知人心歸己,乃眈平帝,遷太後,自立為君。改國號曰新,一十八年。直至南陽劉文叔起兵複漢,被誅。假如王莽早死了十八年,卻不是完名全節一個賢宰相,垂之史冊?不把惡人當做好人麼?所以古人說:“日久見人心。”又道:“蓋棺論始定。”不可以一時之譽,斷其為君了;不可以一時之謗,斷其為小人。有詩為證:
毀譽從來不可聽,是非終久自分明。
一時輕信人言語。自有明人話不平。
如今說先朝一個宰相,他在下位之時,也著實有名有譽的。後來大權到手,任性胡為,做錯了事,惹得萬口唾罵,飲恨而終。假若有名譽的時節,一個瞌睡死去了不醒,人還千惜萬惜,道國家沒福,恁般一個好人,未能大用,不盡其才,卻到也留名於後世。及至萬口唾罵時,就死也遲了。這到是多活了幾年的不是!那位宰相是誰?在那一個朝代?這朝代不近不遠,是北宋神宗皇帝年間,一個首相,姓王,名安石,臨川人也,此人目下十行,書窮萬卷。名臣文彥博、歐陽修、曾鞏、韓維等,無不奇其才而稱之。方及二旬,一舉成名。初任浙江慶元府鄞縣知縣,興利除害,大有能聲。轉在揚州僉判,每讀書達旦不寐。日已高,聞太守坐堂,多不及盥漱而往。時揚州太守,乃韓魏公,名琦者。見安石頭麵垢汙,知未盥漱,疑其夜飲,勸以勤學。安石謝教,絕不分辨。後韓魏公察聽他徹夜讀書,心甚異之,更誇其美。升江寧府知府,賢聲愈著,直達帝聰。正是:“隻因前段好,誤了後來人。”
神宗天子勵精圖治,聞王安石之賢,特召為翰林學士。天子問為治何法,安石以堯舜之道為對,天子大悅。不二年,拜為首相,封荊國公,舉朝以為皋夔複出,伊周再生,同聲相慶,惟李承之見安石雙眼多白,謂是好邪之相,他日必亂天下。蘇老泉見安石衣服垢敝,經月不洗麵,以為不近人情,作《辨好論》以刺之。此兩個人是獨得之見,誰人肯信!不在話下。
安石既為首相,與神宗天子相知,言聽計從,立誌一套新法來,即幾件新法?農田法、水利法、青苗法、均輸法、保甲法、免役法、市易法、保馬法、方田法、免行法。專聽一個小人,姓呂名惠卿,及伊子王方,朝夕商議,斥逐忠良,拒絕直諫。民間怨聲載道,天變迭興。荊公自以為是,複倡為三不足之說:“天變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因他性子執拗,主意一定,佛菩薩也勸他不轉,人皆呼為拗相公。文彥博、韓琦許多名臣,先誇佳說好的,到此也自悔失言。一個個上表爭論,不聽,辭官而去。自此持新法益堅。祖製紛更,萬民失業。
一日,愛子王方病疽而死,荊公痛思之甚。招天下高僧,設七七四十九日齋醮,薦度亡靈,荊公親自行香拜表。其日,第四十九日齋醮已完,漏下四鼓,荊公焚香送佛,忽然昏倒於拜氈之上。左右呼喚不醒。到五更,如夢初覺。口中道:“詫異!詫異!”左右扶進中門。吳國夫人命丫鬟接入內寢,問其緣故。荊公眼中垂淚道:“適才昏憒之時,恍恍忽忽到一個去處,如大官府之狀,府門尚閉。見吾兒王方荷巨枷約重百斤,力殊不勝,蓬首垢麵,流血滿體,立於門外,對我哭訴其苦,道:‘陰司以兒父久居高位,不思行善,專一任性執拗,行青苗等新法,蠢國害民,怨氣騰天,兒不幸陽祿先盡,受罪極重,非齋醮可解。父親宜及蚤回頭,休得貪戀富貴……’說猶未畢,府中開門吆喝,驚醒回來。”夫人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妾亦聞外麵人言籍籍,歸怨相公。相公何不急流勇退?早去一日,也省了一日的咒署。”荊公從夫人之言,一連十來道表章,告病辭職。天子風聞外邊公論,亦有厭倦之意,遂從其請,以使相判江寧府。故宋時,凡宰相解位,都要帶個外任的職銜,到那地方資祿養老,不必管事。荊公想江寧乃金陵古跡之地,六朝帝王之都,江山秀麗,人物繁華,足可安居,甚是得意。夫人臨行,盡出房中釵釧衣飾之類,及所藏寶玩,約數千金,布施各庵院寺觀打醮焚香,以資亡兒王方冥福。擇日辭朝起身,百官設餞送行。荊公托病,都不相見。府中有一親吏,姓江名居,甚會答應。荊公隻帶此一人,與僮仆隨家眷同行。
東京至金陵都有水路,荊公不用官船,微服而行,駕一小艇,由黃河溯流而下。將次開船,荊公喚江居及眾僮仆分付:“我雖宰相,今已掛冠而歸。凡一路馬頭歇船之處,有問我何姓何名何官何職,汝等但言過往遊客,切莫對他說實話,恐驚動所在官府,前來迎送,或起夫防護,騷擾居民不便。若或泄漏風聲,必是汝等需索地方常例,詐害民財。吾若知之,必皆重責。”眾人都道:“謹領鈞旨。”江居稟道:“相公白龍魚服,隱姓潛名,倘或途中小輩不識高低,有毀謗相公者,何以處之?”荊公道:常言道宰相腹中撐得船過,從來人言不足恤。言吾善者,不足為喜;道吾惡者,不足為怒。隻當耳邊風過去便了,切莫攬事。江居領命,並曉諭水手知悉。
自此水路無話。不覺二十餘日,已到鍾離地方。荊公原有痰火症,住在小舟多日,情懷抑鬱,人症複發。思欲舍舟登陸,觀看市井風景,少舒愁緒。分付管家道:“此去金陵不遠,你可小心伏侍夫人家眷,從水路,由瓜步淮揚過江,我從陸路而來。約到金陵江口相會。”安石打發家眷開船,自己隻帶兩個憧仆,並親吏江居,主仆共是四人,登岸。隻因水陸舟車擾,斷送南來北往人。江居稟道:“相公陸行,必用腳力。還是拿鈞帖到縣驛取討,還是自家用錢雇賃?”荊公道:“我分付在前,不許驚動官府,隻自家雇賃便了。”江居道:“若自家雇賃,須要投個主家。”當下憧仆攜了包裹,江居引荊公到一個經紀人家來。主人迎接上坐,問道:“客官要往那裏去?”荊公道:“要在江寧,欲覓肩輿一乘,或騾或馬三匹,即刻便行,”主人道:“如今不比當初,忙不得哩!”荊公道:“為何?”主人道:“一言難盡!自從拗相公當權,創立新法,傷財害民,戶口逃散。雖留下幾戶窮民,隻好奔走官差,那有空役等雇?況且民窮財盡,百姓餐餐不飽,沒閑錢去養馬騾。就有幾人,也不勾差使。客官坐穩,我替你抓尋去。尋得下莫喜,尋不來莫怪;隻是比往常一倍錢要兩倍哩!”江居問道:“你說那拗柏公是誰?”主人道:“叫做王安石,聞說一雙白眼睛。惡人自有惡相。”荊公垂下眼皮,叫江居莫管別人家閑事。主人去了多時,來回複道:“轎夫隻許你兩個,要三個也不能勾,沒有替換,卻要把四個人的夫錢雇他。馬是沒有,止尋得一頭騾,一個叫驢。明日五鼓到我店裏。客官將就去得時,可付些銀子與他。”荊公聽了前番許多惡話,不耐煩,巴不得走路,想道:“就是兩個夫子,緩緩而行也罷。隻是少一個頭口,沒奈何,把一匹與江居坐,那一匹,教他兩個輪流坐罷。”分付江居,但憑主人定價,不要與他計較。江居把銀子稱付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