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淩拉弓的扳指上已全都是汗,今天他打的獵物毫無疑問是最多的,但那不過是些獐子野雞之類,和老虎有著本質上的區別,尤其,那些大臣還是親眼看他追著虎跑掉的……
尉淩垂下眼睫,不知道在想什麼。鄭婠定定望著他,忽然見他抬眼,決絕淩厲的目光和箭一起快得不及眨眼地射出。
正中母虎右眼,母虎大吼一聲,尉淩下馬,拔出劍來大步朝它走去。
鄭婠吃驚得忘了呼吸。
母虎用剩下的左眼瞄準尉淩,猛撲過來,尉淩微一低頭,回身刺出第一劍。鄭婠不忍再看,別過頭去,把臉埋入楚淨輝的胸前。
腦海中,浮現出他們的初遇。不明白,對一隻小貓都那麼照顧的尉淩,為什麼能射出如此狠戾一箭?
不明白,這世上,有人是這麼努力地拯救每一條生命,有人卻更努力奪取生命。
楚淨輝拍拍她,柔聲道:“我們過去吧。”
她跟在他後麵愣愣地走出去,母虎已橫屍地上,兩頭幼虎盤亙旁邊。
尉淩甩了一下劍,插入鞘中,下巴旁濺上幾滴已經抹開的血跡,如同豔麗的修羅,楚淨輝看一眼虎屍道:“恭喜陛下,今日狩獵大獲而歸。”又道,“陛下可是開國以來,第一位首次狩獵便獵得猛虎的君王,足可載入史冊。”
尉淩淡淡一笑,蹲下對那兩隻小老虎道:“你們要是能記得我的臉,長大之後就來找我報仇好了,誰讓你們是老虎,誰讓我是皇帝。”
衛兵和大臣們陸續趕到,每一個人臉上都是不可思議的表情,突聞“噌”的一聲,楚淨輝拔出佩劍,雙手舉過頭頂,向尉淩單膝跪下,朗聲道:“吾皇神威,天佑大晏!”
又一聲拔劍,兵部侍郎曹詩也舉劍跪下了,緊跟著是連聲的噌噌作響,眾人齊聲道:“吾皇神威!天佑大晏!”
最後站著的隻剩下徐玉清,他四下看了看,在尉淩朝他望來時,終於也慢慢跪了下來,抱手過頭道:“吾皇神威,天佑大晏。”
鄭婠跪在衛兵中,不由得抬頭看向尉淩,他平靜麵對眾人的跪拜,就連鄭婠都感覺到了那神祇般高高在上、不可進犯的氣勢。
新帝即位,又是大婚,消息傳出,西理立即派使臣前來祝賀,柴胤也聲稱準備了一份厚禮送往京城,不日便到。
西理使臣為首的叫赫連幸,隨行翻譯是柴胤指派的,叫耿遽,這一行人在路上時,聽說新即位的小皇帝一個人獨力殺了一頭老虎,哈哈大笑。
“對了,聽說他們還有一個既是文狀元又是武狀元的王爺?”赫連幸話音剛落,又是一陣狂笑,赫連幸道,“中原人隻有笑話比我們的強!皇室的樂子尤其多!”
耿遽解釋道:“誇張肯定是誇張了點,但也不是空穴來風,惠王,不,如今該叫楚王了,其實是穆帝的養子,他父親就是當年冒犯郎主的楚檀。”
此起彼伏的笑聲戛然而止,隻有赫連幸還在笑,他隻有二十出頭,對楚檀這個名字很陌生,見其他人都一臉嚴肅,很不適應地啐道:“誰啊?”
耿遽簡單說了一些,赫連幸又笑開了道:“是嗎?可是,我也聽父親說了,西理當年拿下半個晏國,可是連一半兵力都沒用到。”
耿遽忙道:“那當然,晏國大半都是文弱書生,會騎馬的都算武士,怎麼能和兵強馬壯的西理比呢。”
這時,一個聲音響起:“那,我也能算武士咯?”嬌滴滴的,赫連幸望去,隻見一位白衣姑娘,盈盈立在桌旁,戴著鬥笠,白紗蓋住了上半身,赫連幸心裏癢癢的,伸手就去掀她的鬥笠,耿遽急忙抓住他的手道:“二王子不可!這是主公送給晏帝的大禮!”
“媽的,看一眼都不行啊!”
那姑娘笑著轉身,回去了自己的桌子,她們一共有十七個人,全部白衣白紗,一路上走來,不見任何一個摘下鬥笠,赫連幸血氣方剛,跟這麼十七個身段曼妙,聲音柔綿的少女走了幾十天,別說碰一下,連看一眼都不成,憋得一肚子鳥氣就別提了。
赫連幸暗暗打定主意,到時候在大殿上,說什麼也要看個過癮,要是看上哪個就向皇帝要。
另一方麵,尉淩聽說了探子對這行人的描述後哼笑道:“十七個女人,這是什麼大禮?要朕在大婚之日同時納妾嗎?”
楚淨輝玩著扇子道:“十七個女人?看來無論如何都是美人計了。”
尉淩看向他道:“皇兄一語點醒朕,美人計就好辦了,我們也可以用美男計。”楚淨輝差點拿不住扇子,鄭婠一顆棋子掉進了茶杯裏。
“陛下的意思是?”
“不等他們開口,朕就把十七賜給你,憑你的魅力,朕相信十七會趨之若鶩。”
“陛下說笑了。”
“朕像說笑的樣子嗎?使臣交給你去安置,包括十七在內,就這麼定了。”
楚淨輝也不希望這十七個女人接近尉淩,柴胤既然能稱之為大禮,一定另有玄機,還是小心為上。
尉淩仍舊挖苦他道:“要是十七裏麵有誰對你沒興趣的,你再給朕送來,這種女人可是非常難得,朕的印象裏,好像隻有阿婉一個,可以讓她跟阿婉做個伴也好。”
鄭婠一愣,看一眼楚淨輝後無地自容地低下頭去,楚淨輝也苦笑了起來。
尉淩一直不知道。
一直以為他們三個,就是“好朋友”。
如果他知道了會生氣吧。鄭婠想,不對,應該會笑我吧。
楚淨輝歎口氣,為免節外生枝,趕緊告辭離去,一吻之後,他和鄭婠之間的氣氛本來有點尷尬,經過狩獵卻又變得自然起來,但也經不住尉淩這樣捅。
坐在馬車裏閉目養神時,臨街傳來斷斷續續的琴聲,楚淨輝慢慢睜開眼,側耳一聽,音色極好,是把上了年頭的古琴了。
回到楚王府,洗了手,楚淨輝忽然道:“琉璃,辛越那條街上,有什麼樂坊嗎?”
“有兩家,怎麼了王爺?”
楚淨輝附耳交代幾句,琉璃張開嘴,笑道:“知道了,王爺!”
聶憫娘定睛一看,小小的青門,不高的牆頭,白色的瓦當,仿佛還未化盡的積雪,青青白白映著一株紫藤,風吹起,傳來一串悅耳的鈴聲,仔細看,原來每一枝下麵都掛著個小小的白瓷鈴鐺,精美無比,看得人心頭雅意頓生。
門開了,兩個婢女模樣的女子迎出來,聶憫娘發現這扇門看似平凡無奇,實則隱蔽的地方都有刻花,還有那兩個婢女,穿著下人款式的衣裳,可卻是綾羅暗紋,配色也雅致,這種在細節上大做文章的,肯定不是普通人家。
婢女回頭,微笑,“小姐這邊請。”
來到一間屋子裏,這屋子的布置完全就是給女兒家使用的,垂簾帷幔,碧色生香,夜明珠在龍形燭台上發亮,使得光線暖而不熾。
婢女捧出一套衣裳說:“這是公子專門為小姐準備的,讓鼎兒幫小姐換上吧。”
衣裳有好幾件,最外頭的長袍底色為淡銀,下擺繡著一溜兒巴掌大的金色牡丹,肩上幾枝梅花和海棠,領口是灑金碎葉,抹胸為正紅色,裙子是孔雀綠,手指摸上去,還有鳥兒羽毛那種茸茸的感覺。
聶憫娘大為驚異,這樣的衣衫,怕是宮裏的後妃、公主才穿得起。
“小姐不要害怕,公子絕無惡意,等你看見他,就知道了。”鼎兒嘻嘻一笑,為她換好裝後,引她去花園。那園子裏隻有一株花樹,種在亭子一側,粉色的花開了滿頭,看起來像是海棠,問題是眼下並不是海棠的花期,甚至連櫻花桃花都不會開,走近了才發現,這些粉色的花全都是用粉色晶石雕出來的,燈籠一照,赫赫生輝。
聶憫娘不由驚歎,什麼樣的人家,才造得了這樣的園子?她伸出手去想要摸一下,忽然覺得身後有目光注視著,回頭一看,一個青年正緩步走來,穿青絹深衣,想必是這裏的主人,聶憫娘忙後退一步,低下眼簾。
楚淨輝便笑了,道:“聶姑娘不必拘禮,前日聽姑娘彈琴,如聞天籟,所以就冒昧相請了。”
聶憫娘施了禮,抬起頭,瞬間失了神,眼前之人麵頰如玉,氣質像懸崖上的幽蘭,眼睛像夜空中的寒星,嘴唇的顏色很淺,很淡,朦朦朧朧的一點紅像是從深處浸出來的血,這麼一張可以用精美形容的臉上,卻有兩道英氣十足的飛眉,顯得整個人霎時淩厲起來,好比劍在鞘中,隔著也能感覺到鋒芒。
楚淨輝歎一口氣,明明知道她失神的原因,卻還是笑著摸了摸臉,故作不解地問:“姑娘,在下臉上有什麼嗎?”
聶憫娘回過神來,臉紅著低下頭。
這真是個玉一樣的人,不像琉璃那麼通透,就連雜質,都讓人覺得溫暖。
“姑娘今日的琴音,有著許多心事。”
聶憫娘彈琴時,楚淨輝烹茶,一曲末了,他放下茶勺,遞給她一杯。
聶憫娘抿了抿唇,雙手在胸前平揮了下,又摸摸臉,做了個不好意思的表情,大約是說“獻醜了”。
接過茶杯時,她留意到他的手,手背光滑,手指修長,掌心指腹卻很粗糙,是一雙練武的手,不由心裏一動。
喝完茶,她正襟而坐,不卑不亢地比劃著,那手語的意思是:“如蒙不棄,憫娘願再奏一曲。”
楚淨輝微笑頷首,聶憫娘十指落在弦上,這一次要專心許多,彈的是《幽蘭》。
楚淨輝一直聽得專注,卻突然臉色一凜,伸手抓起聶憫娘右手,琴聲戛然而止,弦上有細微的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