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鴛鴦
尉淩祭天回來後,禮部才開始正式準備大婚的事宜。
“你們不要去煩她,有什麼事,能自己拿主意的就自己決定,實在不行來問朕即可。”
有了尉淩的這句話,鄭婠輕鬆很多,尉淩知道她不在乎這個為了救命的結合,她很感激,想報答他,卻發現自己的能力如此微薄。
深夜,尉淩從一堆奏章中抬起頭,看到捧著參茶的鄭婠站在門外,“阿婉?有事嗎?”
鄭婠放下參茶,卻又不走,猶豫再三,尉淩又不能無視她,便催促道:“你就說吧。”
鄭婠垂下眼,咬咬牙,破釜沉舟地道:“先帝走了以後,我覺得楚王……怪怪的。”
尉淩愕然地看著她,問:“怎麼個怪法?”
鄭婠心裏正亂,她雖然決定要告訴尉淩,卻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隻能把知道的、看見的都盡量客觀地描述一遍。
尉淩還是那個愕然的表情,半天不發一語,鄭婠後怕了,尉淩看著臉色發白的她,忽然嘴角一揚,笑了。
鄭婠被他那個笑容弄得有些懵了,尉淩道:“就這些嗎?那朕告訴你吧,不管是向徐玉清示好,還是讓楚王留守京城,全是朕的意思。”
“是……約好的?”聽尉淩說了個大概,鄭婠如釋重負,尉淩托著腮幫子玩味地道:“不過,朕確實很想看看,要是朕和楚王真的有了矛盾,阿婉會幫哪邊呢?”
鄭婠一驚,下意識脫口而出:“不會有那一天的!”
“為什麼?”尉淩眨著眼睛問。
“我不會讓那種事情發生,陛下和楚王都是好人,就算有了隔隙,也一定能化解!”
“嗬嗬。”她的話,尉淩盡管覺得幼稚不切實際,卻心頭一暖,嘴上說,“那最好了,阿婉,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我不想討厭他,因為平心而論,他對我挺好的,但很多時候,我忍不住恨他,你能明白這種感覺嗎?”
鄭婠笑了,道:“我明白!”
尉淩看了看身下的椅子,感慨道:“自從叫自己‘朕’後,我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比如父皇為什麼必須對皇兄比對我好,那種溺愛,他有五成是發自內心,還有五成,是做給我和天下人看的。”
他頓了頓,又意味深長地道:“皇兄他,早早就想通了這個道理。父皇去世第二天,你還記得我在蕙綢殿守夜嗎?他和我徹夜長談,除了徐玉清的事,還有用父皇生前訂下的婚約來保住你這個點子,也是那次他向我提起的,所以,他算是你第一個救命恩人,我頂多排第二。”
鄭婠一陣恍然,說不上來是歡喜還是失落,又或者兼而有之,一下子想到楚淨輝說這話時輕描淡寫的神情,一下子想到自己給他們倆添了麻煩,還莫名其妙憑空想到在他家書齋裏那個吻,越發覺得,窮盡一生,也別指望能了解他。
告退出來後,鄭婠在綠柳湖畔坐下,靜靜地想理清思緒,有些涼意的風撲麵而來,打個旋兒奔向身後,讓她覺得楚淨輝就站在麵前。為什麼會有這麼一個像風一樣的人呢,感覺得到卻抓不住。
這一個吻,代表了什麼呢……鄭婠在夜風中靜靜地、反複地想。是無心的?還是刻意的逗弄?
四日後,尉淩帶著一眾大臣到西郊狩獵,狩獵和祭天一樣,都是即位和大婚所必不可少的活動,陛下射得的獵物越多,代表越賢明。
尉淩看了一夜的奏章,快天亮時小睡了一會兒,很快就被叫醒,更衣梳洗上馬,鄭婠有點擔心,他卻不以為意,“你還怕朕騎著騎著掉下來嗎?”十分誌得意滿。
鄭婠想起楚淨輝跟她說過,尉淩的箭術其實很好,一直沒有表現的機會,不由得莞爾,但卻因為想起了楚淨輝,一時心裏又有些空蕩蕩的。
“陛下,楚王去嗎?”
“當然了。”
“他不是身體不適嗎?”
“哈哈,這樣他才搶不了朕的風頭。”
“陛下,能不能帶我去?”鄭婠一開口,就愣了一下,自己為何會提這種要求?
尉淩歪著頭看了她一眼,忽然點點頭,“好啊,帶你去見識一下,不過,你要換身衣服才行!”
鄭婠盤起頭發,戴著帽子,打扮成小太監的模樣,低著頭跟在尉淩左側,去與大臣們會合。
別人看不出來,楚淨輝的眼睛可沒瞎,尤其是鄭婠身上的淡淡藥香味道,就是瞎了也不會聞錯,但他隻是多看了兩眼,就若無其事地別開視線。
“黃前,拿著朕的箭筒。”尉淩故意大聲說話,箭筒有半人多高,鄭婠抱著它,沒人看得到她的臉,而“黃前”這個名字,大概是“皇後”的變形吧。
西郊很大,縱馬狂奔也得三個時辰才能跑個來回,一進林子,尉淩就率先挽弓搭箭,射了一隻獐子,群臣喝彩,看尉淩眉間眼底,也都是滿滿的豪氣。
再往裏走了半個時辰左右,林子密不見天,除了尉淩帶的這支隊伍外,一點人煙也看不到,忽地灌木叢一動,誰眼尖地大叫一聲:“哎呀,虎!”
衛兵忙舉起矛戟去戳那片灌木,立即傳出一聲虎吼,眾人眼前一花,隻見一物躥出,金棕色皮毛上有著斑斕的菱紋,個頭極大,老虎躍出後隻是逼退衛兵,掉頭便跑,尉淩雙腿一夾馬腹,吼道:“駕!”緊追不舍。
鄭婠呆了呆,自己還抱著尉淩的箭筒,有弓沒箭可怎麼射?於是也趕緊騎馬追上去。
其他人反應就沒那麼快了,等到回過神來,尉淩早跑得不見影子,隻留了一個方向給他們。
鄭婠一手抱住箭筒,一手抓著韁繩,怎麼也沒辦法騎得像尉淩那樣快,而且她的馬和尉淩那匹也不能比,正幹著急,旁邊一陣急雨般的馬蹄聲:“過來!”
鄭婠轉頭一看,是楚淨輝,於是把箭筒背在身後,與他共乘一騎,楚淨輝這匹白鴻正是之前尉豐從尉淩那裏“搶”來賜給他的,四蹄生風,野性還沒有完全去除,顛得厲害時,鄭婠整個人都離開了馬背,隻得死死抱住楚淨輝。
緊緊貼著他的後背,鄭婠腦袋裏又一片空白了,甚至分不清這是現實還是夢境,每次靠得太近時,她就失去了辨識和判斷的能力,不知道為什麼會在馬背上狂奔,也不知道要去往哪裏,這一刻,這麼短又這麼長,不知混沌地跑了多遠,楚淨輝忽然一勒韁繩,鄭婠便下意識地往地上跳,箭筒在馬鞍上杠了一下,鄭婠失去平衡,四仰八叉地摔在鋪滿了落葉的地上。
同時“哇”地驚叫了一聲。
楚淨輝馬上回頭拉她,卻拉了個空,但見鄭婠睡在一堆散落開來的箭羽中,滿臉驚愕,不由得嚇了一跳。
“阿婉!有沒有傷到?回答我啊!”
鄭婠還不能確定自己有沒有事,慢慢坐起來,動了動胳膊,又動了動腿,然後朝他搖頭,神情依然是呆滯的。
楚淨輝看她身下有一支箭,箭頭朝上斜插在土裏,已經被她壓得斷成兩截,他提著心硬著頭皮,親自把鄭婠全身摸了個遍,確實沒什麼大礙,這運氣也實在太好了。
“你為什麼跳下來?”
“你為什麼停下來?”
“前麵有好幾條路。”
鄭婠不說話了,低下頭去,楚淨輝知道她一定又臉紅了,剛才也肯定是分神吧,他把箭撿回箭筒,自己背著,對鄭婠道:“這次你坐前麵!”
因為要邊走邊認路,速度慢了下來,這林子要命的大,楚淨輝懷疑他們在追到尉淩之前就會迷路。
氣氛凝重之際,鄭婠偏偏驚叫一聲,楚淨輝渾身一緊,“怎麼了?”
“我的東西掉了!”
“什麼東西?”
“……算了,找陛下要緊。”鄭婠沮喪地道。
“到底是什麼東西?”
“沒什麼。”鄭婠仔細回想剛才那個地方,卻發現這種大林子,處處都一樣。
楚淨輝就不再問。
“你為什麼要吻我呢?”鄭婠聲音很低,但,楚淨輝還是聽見了。
“你明知道我喜歡著你,為什麼還要吻我呢?”
沉默了好久好久,楚淨輝才長歎一聲:“老實說,我也不知道。”
鄭婠愕然道:“不知道?”
“那個時候,就是想吻你,或者說,還沒來得及想,就已經……已經吻下去了。”
背後楚淨輝的聲音,破天荒出現了一絲無奈和尷尬,這是好,還是不好呢?鄭婠歪著頭絞盡腦汁地思索,至少,是出於真心的吧?這麼想,便覺得好受了些,多日來的積鬱一掃而光。
“那你……”她想問,那你這樣吻過別的什麼人嗎?既然問了就問清楚。
楚淨輝突然低聲道:“抓緊!”一抖韁繩,白鴻飛奔起來。
前麵閃過夾雜了斑斕菱紋的金棕色身影,還是兩道,它們沒把闖入的陌生人當回事,仍然在互相追逐嬉戲。
是……小老虎?
鄭婠還在錯愕中,不遠處忽然響起馬蹄聲,林間鳥雀撲翅驚起。
尉淩緊追著老虎不放,他手上隻有一支當時沒用到的箭,所以遲遲沒發,打算射傷它後,再用劍近身搏鬥將它製服,老虎雖然凶猛,他卻完全不怕。
老虎忽然停下,尉淩馬上搭箭,拉弓,瞄準,正待射出之際,視線中卻出現了一對幼虎,見到子女,母虎馬上衝他咆哮起來。
尉淩眯著的右眼睜開,手上的滿弓也不是那麼圓了,表情有一點猶豫。
鄭婠想喊他,楚淨輝伸出手,輕輕捂住了她的嘴。她詫異地回頭看去,他搖搖頭。
一人一虎就這麼僵持著,尉淩始終沒有鬆開弓箭,母虎也隨時會撲上來的樣子。但鄭婠看得出來,尉淩已經有些動搖了,尤其是他看著幼虎的眼神,複雜中透出憐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