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 跪在母親的愛之前(3 / 3)

這樣,她又略停片刻。她看茶已涼了,一邊捧茶給瑀,一邊說,

“我忘記了,茶涼了。你喝一盞罷。這樣,你可安一安心。”

瑀用兩手來受去茶。她接著說,

“我這幾夜來,夜夜夢裏做著你!一回夢到在摸摸你的手臂,我說,還好,瘦的還好;他們說你瘦的怎樣厲害,但現在瘦的還好。一回又夢你真的瘦的不成樣子了!全身一副骨,比眼前還厲害的多。一回夢說你不回家了,而且從此以後,永遠不回家了!我竟哭起來,我哭起來會被你的瑀叫醒。但一回卻又夢你很好,賺了很多的錢,身體很健的回到家裏。有時,夢你竟妻也有了,子也有了。但有時夢你……夢你……唉,夢你死了!”

說到死了,竟哽咽的。一息,又接著說,

“我每回夢過你醒來以後,總好久睡不著。我想,不知道這個夢兆是吉是凶。又想你在這樣夜半,不知是安安的睡呢?還是心中叫苦?還是胡亂的在外邊跑?雖則我知道你的性子是拗執的,但這樣的夜半總不會開出門到外邊去亂跑。假如安安的睡呢,那我更放心了。假如病中叫著,叫著熱,叫著要茶,又有誰來回答你?——我總這樣反複地想,想了許久許久,才得睡著。有時竟自己對自己說,瑀已是廿幾歲的人了,要養妻哺子了,他自己會不知道麼?何必要你這樣想!勞你這樣想!可是自己還是要想。瑀呀,這幾天來,我恐怕要為你瘦的多了!你又哪裏知道呢!”

這時,衰老的語氣,悠長地完結。一種悲哀的感慨,還慢慢地拖著。

母親說著,她這樣的將想念她兒子的情形,縷縷地描寫給她兒子聽,她憑著母性的忠實的慈愛,她憑著母性的偉大的犧牲的精神,說著,坦白而真切地,將她心內所飽受的母愛的苦痛,絲毫不選擇的,一句一句悲傷地完全說盡了。

可是這久離家鄉的兒子,聽著眼前慈母這一番話,他心裏怎樣呢?他是不要母親的,他看作母親是他敵人之一的;現在聽了這樣的一番話,她想念她兒子比想念她自己要切貼千倍,萬倍,這樣,他心裏覺得怎樣呢?苦痛,傷感,又哪裏能形容的出?他隻是臉上有一種苦笑,苦笑!兩眼不瞬地望著桌上的茶盞,苦笑隻是苦笑!他一句沒有說,一句沒有插進嘴,好像石像一樣。

而這位忠心於母愛的老婦人,卻又說道,

“兒呀,幸得你媽媽身體還健,否則,我早為你生病了。我今年已經60歲,你總不會忘記了你媽媽今年已經60歲。我除了時常要頭暈之外,我是沒有毛病的。近來雖有時要腰酸,做不得事,可是經你弟弟捶了一頓,也就會好了。”

正是這時,他們的長工和伯從田野回來。他是一位忠實的仆人,幫在瑀的家裏有三四十年了。他名叫和,現在瑀等都叫他和伯。他自己是沒有家,現在竟以瑀的家為家。也沒有妻子。他隻知道無夜無日的,終年的做著,做著。稻收進了又要種麥,麥收進了又預備種稻,在這樣的輾轉中,他竟在瑀的家中送過三四十年的光陰。他不覺他自己的生活是空虛,單調,他倒反常說,眼前的景象真變的太快了。他說,——他看見瑀的父親和母親結婚,以後就養出瑀來。瑀漸漸的大了,他們也就漸漸的老了。現在瑀又將結婚呢,可是他的父親,卻死了十幾年了!何況還有瑀呀,謝家的姑娘呀,在其中做配角和點綴。

這位忠實的農人,他身矮,頭圓,麵孔和藹,下巴有幾根須。他雖年老,精神還十分強健,身體也堅實。這時,他一進門,還不見瑀的影子,隻聞他母親向他說話的聲音,他就高興地叫起來。

“瑀,你回來了?”

他也以瑀的歸來,快樂的不能自支。瑀迎著,對他苦笑了一笑。和伯接著說,

“這樣瘦了!真的這樣瘦了!嗬,和前年大不相同了!”

這時瑀的母親向他說,

“你快去買一斤麵來。還買兩角錢的豆腐和肉,你快些。瑀在船上沒有吃過東西,已很餓了。”

同時就向櫥中拿出兩角錢給他。他就受去買東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