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 到了不願的死國(1 / 3)

第一 到了不願的死國

二十點鍾的水路,已將他從滬埠裝到家鄉來了。

他們乘的是一隻舊輪船,是一隻舊,狹窄,齷齪的輪船。雖然他們坐的是一間小房間,可是這間小房間,一邊鄰廁所,一邊鄰廚房。也因他到船太遲,船已在起錨,所以沒有較好的房間。他們在這間小房間之內,感到極不舒服,一種臭氣,煤氣,和香油氣的醞釀,衝到他們的鼻孔裏來,胸腔有一種說不出的要作嘔似的難受。有時瑀竟咳嗽了一陣,連頭都要暈去。

在這二十小時之內,瑀時時想避開這房內,到船頭船尾去閑坐一回,徘徊一回,或眺望一回;但他的身子使他不能多動,一動就要咳嗽。而且支持無力,腰骨酸裂的。因此,他們隻在當晚,得了船主的允許,叫茶房將被毯搬上最高露天的一層,他們同睡了四五點鍾以外,——後來因瑀覺到微風吹來的冷,而且露大,就搬回來了。於是他們就在房中,沒有走出門外一步。

瑀在這房中,他自己竟好像呆呆地莫名其妙。他隻是蹙著眉仰天睡著,嗅那難聞的惡臭,好像神經也為它麻木了。他從沒有想到要回家,但這次的猝然的回家,被朋友們硬裝在船中的回家,他也似沒有什麼奇怪。過去的事情是完全過去的了!但未來,到家以後要怎樣,那還待未來來告訴他,他也不願去推究。因此,在這二十小時之內,他們除了苦痛的忍受之外,沒有一絲別的想念和活動。船是轆轆的進行,拖著笨響的進行。清坐著,手裏捧著一本小說,一頁一頁的翻過它。他沒有對這極不願說話的病人多說話,隻簡單的問了幾句。心裏也沒有什麼計算和預想。

到了第二天午刻,船抵埠了,客人們紛紛搶著先走。瑀才微笑的做著苦臉向清問道,

“到了死國了麼?”

清也微笑地答,

“是呀,到了生之土嗬!”

接著清又問瑀要否雇一頂轎子,瑀說,

“勞什麼轎子,還是一步一步的慢慢的走罷。我很想走一回,坐一回,費半天的到家裏呢。”

清也就沒有再說什麼,行李寄托給茶房,他們就上岸。

這埠離他們的村莊隻有五六裏,過了一條小嶺,就可望見他們的家。

瑀真是走一回,坐一回。他硬撐著兩腳,向前開步。昏眩的頭,看見家鄉的田,山,樹木,小草,都變了顏色,和三年前所見不同;它們都是憔悴,疲倦,無力,淒涼。他們走到了小山腳的一座亭子上,他們將過山嶺了,瑀對清說,

“你先回去罷,我很想在這亭中睡一息,慢些到家。你先回去罷,我不久就可到的。”

清說,

“我急什麼呢?同道去。你走的乏了,我們可以在這裏多坐一下。你要睡一趟也好,我們慢慢地過嶺好了。”

“你先回去罷,讓我獨自盤桓,我是不會迷了路的。”

“不,我陪你,我急什麼呢?我們總比太陽先到家嗬!”

清微笑的說,一邊他們就停下腳步。

過了約半點鍾。瑀是睡在亭前的草地上,清是坐在亭邊一塊石上,離他約一丈遠,在看他的小說。

這時瑀的外表是很恬淡,平靜,身體卷伏在草地上似睡去一樣。太陽微溫地照著他的身子。西風在他的頭上吹過,他的亂發是飄動的。蟬在遠樹上激烈而哀悲的叫。一切有韻的生動的進行,不能不使他起了感慨,少年時代的和這山的關係的回憶:

從八九歲到十五六歲,那時沒有一天不到這山上來玩一趟的。尤是在節日和例假,那他竟終日在這山上,這山竟成了他的娛樂室,遊藝場了。一花一草,一岩一石,都變做他的恩物,都變做他的伴侶。同時,他和幾個小朋友們,——清也是其中之一人,不過清總是拌著手,文雅雅的。——竟跳高,賽遠,練習野戰,捉強盜,做種種武裝的遊戲。實在說,這山是他的第二家庭,他早說,死了也應當葬在這山上。他由這山知道了萬物,他由這山知道了世界和宇宙,他由這山知道了家庭之外還有家庭,他由這山知道了他的村莊之外還有更大的村莊和人類之所在。而且他由這山知道了人生的悲劇,——人老了,在苦中死去了,就葬在這山的旁邊。種種,他由這山認識起來。

有一回,那時他的父親還在世。他的父親牽他到這山上來玩。一邊還來看看所謂輪船,——初次輪船到他的村莊。他先聞得遠遠的天邊有物叫了,叫得很響很響。隨後就有一物來了,從島嶼所掩映的水中出來。它望去很小,在水上動的很慢。當時這船的外殼是塗著綠油和黑色鉛板,瑀竟跳起了仰著頭問他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