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 周到的病了!
他隨手將門關好以後,他並沒有向桌上或四周看,就向床睡下去。並不胡亂的就睡,是先拉直了棉被,又慢慢的很小心的將它蓋好在身上。他十二分要睡,他十二分想睡,全身一分力也沒有,他的身子貼在床上,似乎非常適宜,妥當。他一邊將包血的手帕擲在床邊的破痰盂中,一邊又咳嗽兩聲,隨即又吐出半血的痰。他閉著眼,睡在床上,並沒有一動。他想:
“什麼都永遠解決了!
生命也沒有問題了!
死也沒有問題了!
這樣輕輕地一來,
用心真是周到呀,
比起昨夜的決絕,
不知簡便到多少了!
輕輕地一來,
還有什麼更好的方法?”
這樣,他又咳嗽了兩聲,又想:
“真是我的無上的幸福!
真是我的絕大的命運!
還有什麼更好的方法,
比這病來掩過母親的悲痛呢?
美麗的病的降臨呀,
再也想不到上帝給我的最後的贈品,
是這麼一回事!”
他又咳嗽,又吐一口血。
“我為什麼會咳嗽?
雖醫生早說我有肺病,
但我從不會咳嗽過。
唉!可見方法的周到,
是四麵八方都排列的緊密的。
於是我就落在緊密的網中了,
我真幸福呀!”
他鎮靜著他自己,以為這樣的亂想也沒有意思。“吐血就是了,何必多想?何況我的病是我自己製造出來的,是我自己一手培植起來的,安安靜靜地等著死,豈不是很幸福麼?”這樣,他不想“想”了,他要睡去。但還睡不著!他愈不想“想”,思想愈要來刺激他!於是他覺得全身有熱度,手心和額角都滲透出汗來。似乎房內的空氣很幹燥,他很想飲一杯茶。但桌上茶壺裏的開水昨天就完了,眼前又沒有人。一瓶未完的膏粱放著,——它是恭恭敬敬的一動未曾動。他很想喝它一口。但手探出去,又縮回來了。不知怎樣,似有人製止他,喝他一聲,
“喂,還沒有到死的時候呀,不要喝它罷!”
他的本能也應答道,
“是呀,酒是千萬喝不得的!”一樣。
房內是很寂寞嗬,房外也沒有怎樣的聲音。有時他聽得好像在前樓,那婦人歎聲,又呢喃的說。但此外就一些聲音也沒有。
他這時似有幾分寂寞的膽怯。不知怎樣,他睡在那裏,好像回避逮捕似的;而暗探與兵警,現在又來敲他的門了!他身子向床壁與被內縮進一下,他很想安全的睡他一下。但還是無效,他房內的空氣,還是陰澀乏味,而又嚴重。一時,他又似他自己是臥在古墓的旁邊,一個六月的午後,涼風與陽光都在他的身上。但一時他又似躲在高大的鬆林下,避那奔瀉的狂風暴雨。睡著,他的心怎樣也睡不著,一種微妙的悸怖與驚恐,激蕩著他。他一邊涔涔的流出幾滴淚,一邊隱約的想到他的母親。
“媽媽呀!”
他叫了一聲。但他的媽媽在那裏呢?遼遠遼遠的家鄉嗬。
這樣,他一邊害怕,一邊幹渴,有時又咳嗽,吐出半血的痰。他的內心感受著冷,他的身外感受著熱。他足足輾轉了二個多時,——這時,寡婦房內的鍾是敲了十下,他才恍惚的閉上眼去,夢帶著他走了。
一忽,他又醒來。他十分驚駭,當他兩眼朦朧的向前看時,好像他的母親,家鄉的最親愛的母親,這時坐在他的床邊。他幾乎“媽媽呀!”一聲喊出。他用手去握,但眼前什麼人也沒有。
於是他又昏昏的睡去。
在這次的夢境裏,他確實地遇見了他的母親。他還痛痛快快地流他的淚伏在他母親的懷中。好像在曠野,他母親也在曠野哭。但一息,情景又像在十數年前,他的父親剛死掉的時候,他還是十一二歲的小孩子。他母親終日在房內掩泣,而他卻終日跟在他母親的身邊叫,“媽媽,”“媽媽,”“你不要哭了!”“你止住哭罷!”一樣。他被抱在他母親的懷裏,有時他母親用勞作的手撫著他的頭發,而他也用哭紅的眼,含著淚耀著的眼,看著他母親愁苦的臉色。有時他母親滴下淚來,正滴在他的小口中,他竟慢慢的將淚吃下去了。這樣,他在夢中經過許久。他受到了苦而甜蜜的,酸而溫柔的母親的愛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