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 死岸上徘徊(2 / 2)

這時確還流淚,而他沸騰的血冷了,甚至冰冷了!自殺,他已無疑義,而且他無法可避免,他隻有自殺了!他看死已不可怕了!所以他一邊坐起,再立起,在岸上種著的冬青和白楊樹下往還的走。一時在冬青樹邊倚了一下,一時又在白楊樹下倚了一下;眼淚還在緩緩的流,他常注意他自己的影子。

月亮更高,光比前白些。

他一邊又想:

“明天此刻,關於我死後的情形不知道怎樣?清和偉,當首先找尋我,或者,我青腫難看的身子,在天明以後,就被人發現了。唉,我現在也沒有權力叫人家不要撈上我的屍體,或者,我的屍體很容易被清偉二人碰著。他們一定找到此地來,唉,他們的悲哀,我也無從推測了!唉,朋友呀,你們明天竟要和我的屍體接吻,你們也會預料過麼?你們現在做著什麼夢?唉,你們明天是給我收屍了!你們的悲哀將怎樣呢?唉,有什麼方法,使我的身子一入河,就會消解了到什麼都沒有,連骨骼都無影無蹤的化了,化了!我沒有屍體,不能被別人撈起,不能給別人以難堪的形容,死神呀,你也應該為我想出方法來。否則,我的朋友們不知要悲傷到怎樣。還有我的媽媽和弟弟,他們恐將為我痛哭到死了!清君找到我的屍體以後,他一定拍電報給我的母親,唉!最親愛的老母呀,你要為我哭死了!唉,媽媽,你不要悲痛罷!天嗬,我又怎樣能使我年老的母親不悲痛嗬!我殺了自己,恐怕還要殺死了我的母親。假如母親真為我而哭死,那我的弟弟,前途也和死一樣的灰黯了!死神呀,你一定要告訴我,你有什麼法子,可以使我的屍體不被人發覺呀!我的屍體不發覺,誰還以為我未死,到新疆蒙古去了;我的屍體一發覺,有多少人將為我而身受不幸嗬!唉,我的名分上的妻,我的罪人,她是一個急性的女子,她早已承認我是她的丈夫,她一定也要為我而死去罷?一定的,她抱著舊禮教的鄙見,她要以身殉我了!雖則她死了一萬個,我不可惜,但我如此潦草一死,害了多少人——悲苦,疾病,死亡,一定為我而接連產生了!唉,我是悲劇的主人麼?叫我怎樣做呀?叫我怎樣做呢?我若沒有使屍體分化,使屍體消滅,掩過了自殺的消息的方法以前,我似還不該死麼?還不到死的時候麼?唉,叫我怎樣做嗬!”

他一邊徘徊,一邊思想,簡捷的跳河,所謂多方麵的顧慮,有些猶疑了。這樣,他一下又坐在冬青樹下,自己轉念,

“我留戀麼?我怕死麼?還不到死的時候麼?何時是我死的時候呢?我還想念我的母親和人們麼?我忘記他們是我的敵人麼?貪生怕死的人,唉,懦夫!我是懦夫麼?”

末了的幾句,他竟撚著拳叫出。

於是他又忽然立起,向河水走了兩步,再走一步他就可跳下河裏。但他不幸,未開他最後的一步,他立住,他昏倒,同時他又悲哀的念,

“我的自殺是沒有問題了!

偷生也沒有方法,

怕死也沒有方法,

我的死是最後的路!

但這樣苟且的死,

以我的苦痛換給母親和弟弟們,

我又不能這樣做了!

無論什麼時候,死神都站在我的身邊的,

明天,後天,時時刻刻。

我該想出一個避免母親們的苦痛的方法以後,

我都可任意地死去。

我既潦草的活了幾年,

不可以潦草的再活幾天麼?

潦草地生了,

還可潦草地死麼?

雖則我的自殺是沒有問題!”

垂頭喪氣的他,在河邊上徘徊,做著他的苦臉想,他臉是多麼苦嗬!他停了一息又念,

“好,我決不此刻死,

先要有遮掩死的形跡的方法!”

於是他就臥倒在一株白楊樹下。死神似帶著他的失望悲傷走過去了,一切纏繞沒有了!他留著平凡,無味,硬冷的意識,在草地上,通過他的身子。

弓月很高,東方顯示一種灰色,幾片雲慢慢動著,不知何處也有雞叫的聲音。一切都報告,天快要亮了。

他這時除了渾身疲乏,倦怠,昏聵,仿佛之外,再不覺有什麼緊張,壓迫,氣憤,苦惱了。他再也想不出別的,思潮勸告他終止了。他最後輕輕地自念,睡去時的夢語一般,

“完了!完了!

我已是死牢裏的囚犯,

任何時都可以執行我,

聽了死神的意旨罷!”

他看眼前是恍恍惚惚,四周布著灰白的網。一時他疑他自己是網裏的魚,一時又想,“莫非我已死了麼?否則,我的身子為什麼這樣飄浮,似在水中飄浮一樣呢?”但他睜眼視天,低頭觸地,他確未曾自殺。於是他更模糊起來,身子不能自主的,眼微微閉去;什麼都漸漸的離開他,海上一般地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