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 死岸上徘徊(1 / 2)

第八 死岸上徘徊

他走出門外,深夜的寒氣,立刻如冷水一樣澆到他的身上來。他打一寒怔,全身的毛發都倒豎起來,似歡迎冷氣進去。他稍稍一站,隨即又走。

他走了一裏,又站住想,

“往那邊去做什麼?”

一邊回轉來向反對的方向走。又想,

“一條河,我要到那河邊去。”

這時,東方掛著弓形的月亮。這月亮淺淺紅色,周圍有模糊的黃暈,似流過眼淚似的。一種淒涼悲哀的色素,也就照染著大地,大地淡淡的可辨:房屋,樹,街燈,電杆,靜的如沒有它們自己一樣。空氣中沒有風,天上幾塊黑雲,也凝固不動。

他在街邊走,這街半邊有幽淡的月色,半邊被房屋遮蔽著。他在有月色的半邊走。

他低頭,微快的動著兩腳。有一個比他約長三倍的影子,瘦削而頭發蓬亂的,也靜靜地跟著他走。

他一邊走,一邊胡思亂想:

“我為什麼要這樣勉強地活?

我為什麼嗬?苟且而敷衍;

真是笑話!

我侮辱我的朋友,

我侵犯我的主人,

我不將人格算一回事,

我真正是該死的人!”

走了一段,又想:

“方才我的行為,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唉!我昏迷極了!

我不酒醉,阿珠代我的解釋是錯的。

我完全自己明白,

我想侵犯人類,

我想破壞那處女,

那是我所憎恨的!

我昏迷了!

唉,什麼事情都失敗了!”

他仰頭看了一看弓月,又想:

“天呀!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

我不該再偷生了,

我是人的敵人,

我自己招認,

我還能在敵人的營內活著麼?

回到那婦人的家裏去住麼?

和敵人見麵,

向敵人求饒,

屈服於敵人的勝利之下,

我有這樣的臉孔麼?

不,不,決不,

我是一錢不值的人!

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呢?

去死!去死!

你還不能比上蒼蠅,蛆,垃圾!

你可快去毀滅你自己了!”

到這時,他悲痛而有力地默想出了兩字,

“自殺!”

很快的停一息,又想出,

“自殺!!”

一邊,他又念:

“還留戀什麼呢?

母親嗬,可憐,

還留戀什麼呢?

決定自殺了!

勇敢!

不死不活,做什麼人?

而且這樣的活,和死有什麼分別呢?

死是完了,

死是什麼都安樂了!

死是天國!

死是勝利!

有什麼希望呢?

快去,

快去!

自殺!

自殺!!”

他的腳步走的快了,地上的影子也移動的有勁。

他走到了一條河邊,——這河約三四丈闊。——他站在離水麵隻有一步的岸上,他想,

“跳河死去罷!”

河水映著月光,灰白的展開笑容似在歡迎他。再走上前一步,他便可葬在水中了!但他立住,無力向前走。他胸腔的剜割與刀剖,簡直使他昏倒去。身子似被人一捺,立刻坐下岸上。這時他心裏決絕地想:

“死罷!

算了罷!

還做什麼人?

跳落河去!

勇敢!”

但他兩腿似不是他自己所有的,任憑怎樣差遣,不聽他的命令。淚簌簌的流,口子㗒㗒的叫,目光模糊的看住水上。

一時他臥倒。在他的胸腹內,好像五髒六腑都粉碎了,變做粉,調著冰水,團作一團的塞著一樣。他一時輕輕叫媽媽,一時又叫天。他全身的神經係統,這時正和劇烈戰爭一樣,——混亂,呼喊,嘶殺,顛仆。

這樣經過半點鍾,他不動。於是周身的血,漸漸的從沸點降下來,他昏沉地睡在岸上想:

“無論怎樣,我應該死了!明天我到那裏去呢?回到M二裏去見那女子和婦人麼?無論怎樣,不能到天明,我應該結束我的生命了!此時自殺,我已到不能挽救的最後;得其時,得其地,我再不能偷生一分鍾了!我還有麵目回轉家鄉麼?我還能去見我的朋友麼?可以快些死了!可以快些死了!”

停一息,又想,

“今夜無論怎樣總是死了!總等不到太陽從東方出來照著我水裏掙紮的身,我總是早已被水神吹的身子青腫了!”

淚又不住地流下。

“唉,我如此一身,竟死於此汙水之中,誰能想到?二三年前,我還努力讀書,還滿想有所成就,不料現在,竟一至於此!昏迷顛倒,憤怒悲傷!誰使我如此?現在到了我最後的時候了!我將從容而死去!還有什麼話?不悲傷,不恐怕,我既無所留戀,我又不能再有一天可偷生,還有什麼話?我當然死了!死神在河水中張開大口要我進去,母親嗬,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