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 死岸上徘徊
他走出門外,深夜的寒氣,立刻如冷水一樣澆到他的身上來。他打一寒怔,全身的毛發都倒豎起來,似歡迎冷氣進去。他稍稍一站,隨即又走。
他走了一裏,又站住想,
“往那邊去做什麼?”
一邊回轉來向反對的方向走。又想,
“一條河,我要到那河邊去。”
這時,東方掛著弓形的月亮。這月亮淺淺紅色,周圍有模糊的黃暈,似流過眼淚似的。一種淒涼悲哀的色素,也就照染著大地,大地淡淡的可辨:房屋,樹,街燈,電杆,靜的如沒有它們自己一樣。空氣中沒有風,天上幾塊黑雲,也凝固不動。
他在街邊走,這街半邊有幽淡的月色,半邊被房屋遮蔽著。他在有月色的半邊走。
他低頭,微快的動著兩腳。有一個比他約長三倍的影子,瘦削而頭發蓬亂的,也靜靜地跟著他走。
他一邊走,一邊胡思亂想:
“我為什麼要這樣勉強地活?
我為什麼嗬?苟且而敷衍;
真是笑話!
我侮辱我的朋友,
我侵犯我的主人,
我不將人格算一回事,
我真正是該死的人!”
走了一段,又想:
“方才我的行為,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唉!我昏迷極了!
我不酒醉,阿珠代我的解釋是錯的。
我完全自己明白,
我想侵犯人類,
我想破壞那處女,
那是我所憎恨的!
我昏迷了!
唉,什麼事情都失敗了!”
他仰頭看了一看弓月,又想:
“天呀!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
我不該再偷生了,
我是人的敵人,
我自己招認,
我還能在敵人的營內活著麼?
回到那婦人的家裏去住麼?
和敵人見麵,
向敵人求饒,
屈服於敵人的勝利之下,
我有這樣的臉孔麼?
不,不,決不,
我是一錢不值的人!
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呢?
去死!去死!
你還不能比上蒼蠅,蛆,垃圾!
你可快去毀滅你自己了!”
到這時,他悲痛而有力地默想出了兩字,
“自殺!”
很快的停一息,又想出,
“自殺!!”
一邊,他又念:
“還留戀什麼呢?
母親嗬,可憐,
還留戀什麼呢?
決定自殺了!
勇敢!
不死不活,做什麼人?
而且這樣的活,和死有什麼分別呢?
死是完了,
死是什麼都安樂了!
死是天國!
死是勝利!
有什麼希望呢?
快去,
快去!
自殺!
自殺!!”
他的腳步走的快了,地上的影子也移動的有勁。
他走到了一條河邊,——這河約三四丈闊。——他站在離水麵隻有一步的岸上,他想,
“跳河死去罷!”
河水映著月光,灰白的展開笑容似在歡迎他。再走上前一步,他便可葬在水中了!但他立住,無力向前走。他胸腔的剜割與刀剖,簡直使他昏倒去。身子似被人一捺,立刻坐下岸上。這時他心裏決絕地想:
“死罷!
算了罷!
還做什麼人?
跳落河去!
勇敢!”
但他兩腿似不是他自己所有的,任憑怎樣差遣,不聽他的命令。淚簌簌的流,口子㗒㗒的叫,目光模糊的看住水上。
一時他臥倒。在他的胸腹內,好像五髒六腑都粉碎了,變做粉,調著冰水,團作一團的塞著一樣。他一時輕輕叫媽媽,一時又叫天。他全身的神經係統,這時正和劇烈戰爭一樣,——混亂,呼喊,嘶殺,顛仆。
這樣經過半點鍾,他不動。於是周身的血,漸漸的從沸點降下來,他昏沉地睡在岸上想:
“無論怎樣,我應該死了!明天我到那裏去呢?回到M二裏去見那女子和婦人麼?無論怎樣,不能到天明,我應該結束我的生命了!此時自殺,我已到不能挽救的最後;得其時,得其地,我再不能偷生一分鍾了!我還有麵目回轉家鄉麼?我還能去見我的朋友麼?可以快些死了!可以快些死了!”
停一息,又想,
“今夜無論怎樣總是死了!總等不到太陽從東方出來照著我水裏掙紮的身,我總是早已被水神吹的身子青腫了!”
淚又不住地流下。
“唉,我如此一身,竟死於此汙水之中,誰能想到?二三年前,我還努力讀書,還滿想有所成就,不料現在,竟一至於此!昏迷顛倒,憤怒悲傷!誰使我如此?現在到了我最後的時候了!我將從容而死去!還有什麼話?不悲傷,不恐怕,我既無所留戀,我又不能再有一天可偷生,還有什麼話?我當然死了!死神在河水中張開大口要我進去,母親嗬,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