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在我到家的第三天的午後,太陽已經轉到和地平線成九十度直角的時候,我和幾個農夫坐在屋外的一株樹下——這個鄰居的伯伯也在內。東風是飄蕩地吹來,樹葉是簌簌地作響,蜜蜂有時停到人們底鼻上來,蜻蜓也在空中盤桓著。這時各人雖然在生計的艱難中,嚐著吃不飽的苦痛,可是各人也都微微的有些醉意,似乎家庭的事情忘卻了一半似的,於是都談起天空來。以後他們問我外邊的情形怎麼樣,我向他們簡單地說道:
“外邊麼?軍閥是拚命地打仗,錢每天花了幾十萬。打死的人是山一般地堆積起來。打傷的人運到了後方,因為天氣熱,傷兵太多,所以在病院裏,身體都腐爛起來,做著活死人。”接著,我又敘述了因為打仗的關係而受到的其餘的影響。他們個個發呆了。這位鄰舍的伯伯就說:
“這都是‘革命’的緣故,‘革命’這東西真不好。為什麼要打仗?都說是要革命。所以弄得人死財盡。我想,首先要除掉‘革命’,再舉出‘真主’來,天下才會太平。”
於是我問他:要除掉革命用什麼方法呢?你能空口喊的他們不打仗麼?
他慢慢地說,似乎並不懂得我底意思:
“打仗打仗,我們窮人是愈掉在爛泥中了!前前年好收獲,還不是因為打了一次仗,稻穗都弄得抽芽了。那一次,也說是革命呢!現在,我們有什麼好處。”
他是指北伐的一回說的。這時另有一個農夫慢慢地,敦厚的說:
“是呀,革命革命,還不是革了有二十年了麼?我十八歲的那年,父親就對我說:‘革命來了,天下會太平了。柴也會賤了,米也會賤了。’可是到現在,我今年有三十七歲,隻見柴是一年比一年貴,米是一年比一年買不起,命還是年年革,這樣,再過二十年,我們底命也要革掉了,還能夠活麼?”
我對他底話隻取了默然的態度。要講理論呢,卻也無從講起。大家靜寂了一息,隻聽蟬底宏大響亮的鳴聲。以後,我簡單的這樣問:
“那末你們究竟怎樣辦呢?你們真的一點法子也沒有麼?”
第三個農夫答,他同時吸著煙:
“我們是農民,有什麼法子呢!我們隻希望老天爺風調雨順,到秋來收獲好些,於是米價可以便宜,那就好了。”
我卻微笑地又說:
“單是希望秋收好是不夠的。前前年的年成是好了,你們自己說,打了一次仗,稻穗就抽起芽來了。這有什麼用呢?”
鄰舍的伯伯就高聲接著說,勝利似的:
“是呀!所以先要除掉革命才好!”
我卻忍止不住地這樣說道:
“伯伯,用什麼方法來除掉革命呢?還不是用革命的方法來除掉革命麼?辣蓼是要辣蓼的蟲來蛀,毒蛇是怕克蛇鳩的。你們當然看過戲,要別人底寶劍放下,你自己非拿出寶劍來不可。空口喊除掉革命,是不能成功的。”
我底話似乎有些激昂的,於是他們便更沉默了。我也不願和他們老年人多說傷感的話,他們多半是相近四十與五十的人了。我就用了別的意思,將話扯到別的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