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養的,我會管理他的,你怕我謀害了他麼?”
秀才一聽到末一句話,就拔步走開了。老婦人仍在後麵說:
“這個兒子是幫我生的,秋寶是我底;絕種雖然是絕了你家底種,可是我卻仍然吃著你家底餐飯。你真被迷了,老昏了,一點也不會想了。你還有幾年好活,卻要拚命拉她在身邊?雙連牌位,我是不願意坐的!”
老婦人似乎還有許多刻毒的銳利的話,可是秀才走遠開聽不見了。
在夏天,嬰兒底頭上生了一個瘡,有時身體稍稍發些熱,於是這位老婦人就到處地問菩薩,求佛藥,給嬰兒敷在瘡上,或灌下肚裏,嬰兒底母親覺得並不十分要緊,反而使這樣小小的生命哭成一身的汗珠,她不願意,或將吃了幾口的藥暗地裏拿去倒掉了。於是這位老婦人就高聲歎息,向秀才說:
“你看,她竟一點也不介意他底病,還說孩子是並不怎樣瘦下去。愛在心裏的是深的;專疼表麵是假的。”
這樣,婦人隻有暗自揮淚,秀才也不說什麼話了。
秋寶一周紀念的時候,這家熱鬧地排了一天的酒筵,客人也到了三四十,有的送衣服,有的送麵,有的送銀製的獅 ,給嬰兒掛在胸前的,有的送鍍金的壽星老頭兒,給孩子釘在帽上的,許多禮物,都在客人底袖子裏帶來了。他們祝福著嬰兒的飛黃騰達,讚頌著嬰兒的長壽永生;主人底臉孔,竟是榮光照耀著,有如落日的雲霞反映著在他底頰上似的。
可是在這天,正當他們筵席將舉行的黃昏時,來了一個客,從朦朧的暮光中向他們底天井走進,人們都注意他:一個憔悴異常的鄉人,衣服補衲的,頭發很長,在他底腋下,挾著一個紙包。主人駭異地迎上前去,問他是哪裏人,他口吃似的答了,主人一時糊塗的,但立刻明白了,就是那個皮販。主人更輕輕地說:
“你為什麼也送東西來呢?你真不必的呀!”
來客膽怯地向四周看看,一邊答說:
“要,要的……我來祝祝這個寶貝長壽千……”
他似沒有說完,一邊將腋下的紙包打開來了,手指顫動地打開了兩三重的紙,於是拿出四隻銅製鍍銀的字,一方寸那麼大,是“壽比南山”四字。
秀才底大娘走來了,向他仔細一看,似乎不大高興。秀才卻將他招待到席上,客人們互相私語著。
兩點鍾的酒與肉,將人們弄得胡亂與狂熱了:他們高聲猜著拳,用大碗盛著酒互相比賽,鬧得似乎房子都被震動了。隻有那個皮販,他雖然也喝了兩杯酒,可是仍然坐著不動,客人們也不招呼他。等到興盡了,於是各人草草地吃了一碗飯,互祝著好話,從兩兩三三的燈籠光影中,走散了。
而皮販,卻吃到最後,用人來收拾羹碗了,他才離開了桌,走到廊下的黑暗處。在那裏,他遇見了他底被典的妻。
“你也來做什麼呢?”婦人問,語氣是非常淒慘的。
“我哪裏又願意來,因為沒有法子。”
“那末你為什麼來得這樣晚?”
“我哪裏來買禮物的錢呀?!奔跑了一上午,哀求了一上午,又到城裏買禮物,走得乏了,餓了,也遲了。”
婦人接著問:
“春寶呢?”
男子沉吟了一息答:
“所以,我是為春寶來的。……”
“為春寶來的?”婦人驚異地回音似的問。
男人慢慢地說:
“從夏天來,春寶是瘦的異樣了。到秋天,竟病起來了。我又哪裏有錢給他請醫生吃藥,所以現在,病是更厲害了!再不想法救救他,眼見得要死了!”靜寂了一刻,繼續說:“現在,我是向你來借錢的……”
這時婦人底胸膛內,簡直似有四五隻貓在抓她,咬她,咀嚼著她底心髒一樣。她恨不得哭出來,但在人們個個向秋寶祝頌的日子,她又怎麼好跟在人們底聲音後麵叫哭呢?她吞下她底眼淚,向她底丈夫說:
“我又哪裏有錢呢?我在這裏,每月隻給我兩角錢的零用,我自己又哪裏要用什麼,悉數補在孩子底身上了。現在,怎麼好呢?”
他們一時沒有話,以後,婦人又問:
“此刻有什麼人照顧著春寶呢?”
“托了一個鄰舍,今晚,我仍舊想回家,我就要走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揩著淚。女的同時哽咽著說:
“你等一下罷,我向他去借借看。”
她就走開了。
三天以後的一天晚上,秀才忽然問這婦人道:
“我給你的那隻青玉戒指呢?”
“在那天夜裏,給了他了。給了他拿去當了。”
“沒有借你五塊錢麼?”秀才憤怒地。
婦人低著頭停了一息答:
“五塊錢怎麼夠呢!”
秀才接著歎息說:
“總是前夫和前兒好,無論我對你怎麼樣!本來我很想再留你兩年的,現在,你還是到明春就走罷!”
女人簡直連淚也沒有地呆著了。
幾天後,他還向她那麼地說:
“那隻戒指是寶貝,我給你是要你傳給秋寶的,誰知你一下就拿去當了!幸得她不知道,要是知道了,有三個月好鬧了!”
婦人是一天天地黃瘦了。沒有精采的光芒在她底眼睛裏起來,而譏笑與冷罵的聲音又充塞在她底耳內了。她是時常記念著她底春寶的病的,探聽著有沒有從她底本鄉來的朋友,也探聽著有沒有向她底本鄉去的便客,她很想得到一個關於“春寶的身體已複原”的消息,可是消息總沒有;她也想借兩元錢或買些糖果去,方便的客人又沒有,她不時地抱著秋寶在門首過去一些的大路邊,眼睛望著來和去的路。這種情形卻很使秀才底大妻不舒服了,她時常對秀才說:
“她哪裏願意在這裏呢,她是極想早些飛回去的。”
有幾夜,她抱著秋寶在睡夢中突然喊起來,秋寶也被嚇醒,哭起來了。秀才就追逼地問:
“你為什麼?你為什麼?”
可是女人拍著秋寶,口子哼哼的沒有答。秀才繼續說:
“夢著你底前兒死了麼,那麼地喊?連我都被你叫醒了。”
女人急忙地一邊答:
“不,不,……好像我底前麵有一壙墳呢!”
秀才沒有再講話,而悲哀的幻象更在女人底前麵展現開來,她要走向這墳去。
冬末了,催離別的小鳥,已經到她底窗前不住地叫了。先是孩子斷了奶,又叫道士們來給孩子度了一個關,於是孩子和他親生的母親的別離——永遠的別離的運命就被決定了。
這一天,黃媽先悄悄地向秀才底大妻說:
“叫一頂轎子送她去麼?”
秀才底大妻還是手裏撚著念佛珠說:
“走走好罷,到那邊轎錢是那邊付的,她又哪裏有錢呢,聽說她底親夫連飯也沒得吃,她不必擺闊了。路也不算遠,我也是曾經走過三四十裏路的人,她底腳比我大,半天可以到了。”
這天早晨當她給秋寶穿衣服的時候,她底淚如溪水那麼地流下,孩子向她叫:“嬸嬸,嬸嬸,”——因為老婦人要他叫她自己是“媽媽”,隻準叫她是“嬸嬸”——她向他咽咽地答應。她很想對他說幾句話,意思是:
“別了,我底親愛的兒子呀!你底媽媽待你是好的,你將來也好好地待還她罷,永遠不要再記念我了!”
可是她無論怎樣也說不出。她也知道一周半的孩子是不會了解的。
秀才悄悄地走向她,從她背後的腋下伸進手來,在他底手內是十枚雙毫角子,一邊輕輕說:
“拿去罷,這兩塊錢。”
婦人扣好孩子底紐扣,就將角子塞在懷內的衣袋裏。
老婦人又進來了,注意著秀才走出去的背後,又向婦人說:
“秋寶給我抱去罷,免得你走時他哭。”
婦人不做聲響,可是秋寶總不願意,用手不住地拍在老婦人底臉上。於是老婦人生氣地又說“那末你同他去吃早飯去罷,吃了早飯交給我。”
黃媽拚命地勸她多吃飯,一邊說:
“半月來你就這樣了,你真比來的時候還瘦了。你沒有去照照鏡子。今天,吃一碗下去罷,你還要走三十裏路呢。”
她隻不關緊要地說了一句:
“你對我真好!”
但是太陽是升得非常高了,一個很好的天氣,秋寶還是不肯離開他底母親,老婦人便狠狠地將他從她底懷裏奪去,秋寶用小小的腳踢在老婦人底肚子上,用小小的拳頭搔住她底頭發,高聲呼喊地。婦人在後麵說:
“讓我吃了中飯去罷。”
老婦人卻轉過頭,洶洶地答:
“趕快打起你底包袱去罷,早晚總有一次的!”
孩子底哭聲便在她底耳內漸漸遠去了。
打包裹的時候,耳內是聽著孩子底哭聲。黃媽在旁邊,一邊勸慰著她,一邊卻看她打進什麼去。終於,她挾著一隻舊的包裹走了。
她離開他底大門時,聽見她底秋寶的哭聲;可是慢慢地遠遠地走了三裏路了,還聽見她底秋寶的哭聲。
暖和的太陽所照耀的路,在她底麵前竟和天一樣無窮止地長。當她走到一條河邊的時候,她很想停止她底那麼無力的腳步,向明澈可以照見她自己底身子的水底跳下去了。但在水邊坐了一會之後,她還得依前去的方向,移動她自己底影子。
太陽已經過午了,一個村裏的一個年老的鄉人告訴她,路還有十五裏,於是她向那個老人說:
“伯伯,請你代我就近叫一頂轎子罷,我是走不回去了!”
“你是有病的麼?”老人問。
“是的。”
她那時坐在村口的涼亭裏麵。
“你從哪裏來?”
婦人靜默了一時答:
“我是向那裏去的;早晨我以為自己會走的。”
老人憐憫地也沒有多說話,就給她找了兩位轎夫,一頂沒篷的轎。因為那是下秧的時節。
下午三四時的樣子,一條狹窄而汙穢的鄉村小街上,抬過了一頂沒篷的轎子,轎裏躺著一個臉色枯萎如同一張幹癟的黃菜葉那麼的中年婦人,兩眼朦朧地頹唐地閉著。嘴裏的呼吸隻有微弱地吐出。街上的人們個個睜著驚異的目光,憐憫地凝視著過去。一群孩子們,爭噪地跟在轎後,好像一件奇異的事情落到這沉寂的小村鎮裏來了。
春寶也是跟在轎後的孩子們中底一個,他還在似趕豬那麼地嘩著轎走,可是當轎子一轉一個彎,卻是向他底家裏去的路,他卻伸直了兩手而奇怪了,等到轎子到了他家裏的門口,他簡直呆似的遠遠地站在前麵,背靠在一株柱子上,麵向著轎,其餘的孩子們膽怯地圍在轎的兩邊。婦人走出來了,她昏迷的眼睛還認不清站在前麵的,穿著襤褸的衣服,頭發蓬亂的,身子和三年前一樣的短小,那個八歲的孩子是她底春寶。突然,她哭出來地高叫了:
“春寶呀!”
一群孩子們,個個無意地吃了一驚,而春寶簡直嚇得躲進屋裏他父親那裏去了。
婦人在灰暗的屋內坐了許久許久,她和她底丈夫都沒有一句話。夜色降落了,他下垂的頭昂起來,向她說:
“燒飯吃罷!”
婦人就不得已地站起來,向屋角上旋轉了一周,一點也沒有氣力地對她丈夫說:
“米缸內是空空的……”
男人冷笑了一聲,答說:
“你真在大人家底家裏生活過了!米,盛在那隻香煙盒子內。”
當天晚上,男子向他底兒子說:
“春寶,跟你底娘去睡!”
而春寶卻靠在灶邊哭起來了。他底母親走近他,一邊叫:
“春寶,春寶!”
可是當她底手去撫摸他底時候,他又躲閃開了。男子加上說:
“會生疏得那麼快,一頓打呢!”
她眼睜睜地睡在一張齷齪的狹板床上,春寶陌生似的睡在她底身邊。在她底已經麻木的腦內,仿佛秋寶肥白可愛地在她身邊掙動著,她伸出兩手想去抱,可是身邊是春寶。這時,春寶睡著了,轉了一個身,他底母親緊緊地將他抱住,而孩子卻從微弱的鼾聲中,臉伏在她底胸膛上,兩手撫摩著她底兩乳。
沉靜而寒冷的死一般的長夜,似無限地拖延著,拖延著……
一九三○年一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