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養過三四個孩子的女人了,當然,你是知道什麼的,你一定知道的還比我多。”

這樣,她說著走開了。

當晚,秀才也將家裏底種種情形告訴她,實際,不過是向她誇耀或求媚罷了。她坐在一張櫥子的旁邊,這樣的紅的木櫥,是她舊的家所沒有的,她眼睛白晃晃地瞧著它。秀才也就坐到櫥子底麵前來,問她:

“你叫什麼名字呢?”

她沒有答,也並不笑,站起來,走到床底前麵,秀才也跟到床底旁邊,更笑地問她:

“怕羞麼?哈,你想你底丈夫麼?哈,哈,現在我是你底丈夫了。”聲音是輕輕的,又用手去牽著她底袖子。“不要愁罷!你也想你底孩子的,是不是?不過——”

他沒有說完,卻又哈的笑了一聲,他自己脫去他外麵的長衫了。

她可以聽見房外的大娘底聲音在高聲地罵著什麼人,她一時聽不出在罵誰,罵燒飯的女仆,又好像罵她自己,可是因為她底怨恨,仿佛又是為她而發的。秀才在床上叫道:

“睡罷,她常是這麼嚕嚕蘇蘇的。她以前很愛那個長工,因為長工要和燒飯的黃媽多說話,她卻常要罵黃媽的。”

日子是一天天地過去了。舊的家,漸漸地在她底腦子裏疏遠了,而眼前,卻一步步地親近她使她熟悉。雖則,春寶底哭聲有時竟在她底耳朵邊響,夢中,她也幾次地遇到過他了。可是夢是一個比一個縹緲,眼前的事務是一天比一天繁多。她知道這個老婦人是猜忌多心的,外表雖則對她還算大方,可是她底嫉妒的心是和偵探一樣,監視著秀才對她的一舉一動。有時,秀才從外麵回來,先遇見了她而同她說話,老婦人就疑心有什麼特別的東西買給她了,非在當晚,將秀才叫到她自己底房內去,狠狠地訓斥一番不可。“你給狐狸迷著了麼?”“你應該稱一稱你自己底老骨頭是多少重!”像這樣的話,她耳聞到不止一次了。這樣以後,她望見秀才從外麵回來而旁邊沒有她坐著的時候,就非得急忙避開不可。即使她在旁邊,有時也該讓開一些,但這種動作,她要做得非常自然,而且不能讓旁人看出,否則,她又要向她發怒,說是她有意要在旁人的前麵暴露她大娘底醜惡。而且以後,竟將家裏的許多雜務都堆積在她底身上,同一個女仆那麼樣。她還算是聰明的,有時老婦人底換下來的衣服放著,她也給她拿去洗了,雖然她說:

“我底衣服怎麼要你洗呢?就是你自己底衣服,也可叫黃媽洗的。”可是接著說:

“妹妹呀,你最好到豬欄裏去看一看,那兩隻豬為什麼這樣喁喁叫的,或者因為沒有吃飽罷,黃媽總是不肯給它們吃飽的。”

八個月了,那年冬天,她底胃卻起了變化:老是不想吃飯,想吃新鮮的麵,番薯等。但番薯或麵吃了兩餐,又不想吃,又想吃餛飩,多吃又要嘔。而且還想吃南瓜和梅子——這是六月裏的東西,真稀奇,向哪裏去找呢?秀才是知道在這個變化中所帶來的預告了。他鎮日地笑微微,能找到的東西,總忙著給她找來。他親身給她到街上去買橘子,又托便人買了金柑來。他在廊沿下走來走去,口裏念念有詞的,不知說什麼。他看她和黃媽磨過年的粉,但還沒有磨了三升,就向她叫:“歇一歇罷,長工也好磨的,年糕是人人要吃的。”

有時在夜裏,人家談著話,他卻獨自拿了一盞燈,在燈下,讀起《詩經》來了:

關關雎鳩,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這時長工向他問:

“先生,你又不去考舉人,還讀它做什麼呢?”

他卻摸一摸沒有胡子的口邊,怡悅地說道:

“是呀,你也知道人生底快樂麼?所謂:‘洞房花燭夜,金榜掛名時。’你也知道這兩句話底意思麼?這是人生底最快樂的兩件事呀!可是我對於這兩件事都過去了,我卻還有比這兩件更快樂的事呢?”

這樣,除出他底兩個妻以外,其餘的人們都大笑了。

這些事,在老婦人眼睛裏是看得非常氣惱了。她起初聞到她底受孕也歡喜,以後看見秀才的這樣奉承她,她卻怨恨她自己肚子底不會還債了。有一次,次年三月了,這婦人因為身體感覺不舒服,頭有些痛,睡了三天。秀才呢,也願她歇息歇息,更不時地問她要什麼,而老婦人卻著實地發怒了。她說她裝嬌,嚕嚕蘇蘇地也說了三天。她先是惡意地譏嘲她:說是一到秀才底家裏就高貴起來了,什麼腰酸呀,頭痛呀,姨太太的架子也都擺出來了;以前在她自己底家裏,她不相信她有這樣的嬌養,恐怕竟和街頭的母狗一樣,肚子裏有著一肚皮的小狗,臨產了,還要到處地奔求著食物。現在呢,因為“老東西”——這是秀才的妻叫秀才的名字——趨奉了她,就裝著嬌滴滴的樣子了。

“兒子,”她有一次在廚房裏對黃媽說,“誰沒有養過呀?我也曾懷過十個月的孕,不相信有這麼的難受。而且,此刻的兒子,還在‘閻羅王的簿裏’,誰保的定生出來不是一隻癩蛤蟆呢?也等到真的‘鳥兒’從洞裏鑽出來看見了,才可在我底麵前顯威風,擺架子,此刻,不過是一塊血的貓頭鷹,就這麼的裝腔,也顯得太早一點!”

當晚這婦人沒有吃晚飯,這時她已經睡了,聽了這一番婉轉的冷嘲與熱罵,她嗚嗚咽咽地低聲哭泣了。秀才也帶衣服坐在床上,聽到渾身透著冷汗,發起抖來。他很想扣好衣服,重新走起來,去打她一頓,抓住她底頭發狠狠地打她一頓,泄泄他一肚皮的氣。但不知怎樣,似乎沒有力量,連指也顫動,臂也酸軟了,一邊輕輕地歎息著說:

“唉,一向實在太對她好了。結婚了三十年,沒有打過她一掌,簡直連指甲都沒有彈到她底皮膚上過,所以今日,竟和娘娘一般地難惹了。”

同時,他爬過到床底那端,她底身邊,向她耳語說:

“不要哭罷,不要哭罷,隨她吠去好了!她是閹過的母雞,看見別人的孵卵是難受的。假如你這一次真能養出一個男孩子來,我當送你兩樣寶貝——我有一隻青玉的戒指,一隻白玉的……”

他沒有說完,可是他忍不住聽下門外的他底大妻底喋喋的譏笑的聲音,他急忙地脫去衣服,將頭鑽進被窩裏去,湊向她底胸膛,一邊說:

“我有白玉的……”

肚子一天天地膨脹得如鬥那麼大,老婦人終究也將產婆雇定了,而且在別人的麵前,竟拿起花布來做嬰兒用的衣服。

酷熱的暑天到了盡頭,舊曆的六月,他們在希望的眼中過去了。秋開始,涼風也拂拂地在鄉鎮上吹送。於是有一天,這全家的人們都到了希望底最高潮,屋裏底空氣完全地騷動起來。秀才底心更是異常地緊張,他在天井上不斷地徘徊,手裏捧著一本曆書,好似要讀它背誦那麼地念去——“戊辰”,“甲戌”,“壬寅之年”,老是反複地輕輕地說著。有時他底焦急的眼光向一間關了窗的房子望去——在這間房子內是有產母底低聲呻吟的聲音;有時他向天上望一望被雲籠罩著的太陽,於是又走向房門口,向站在房門內的黃媽問:

“此刻如何?”

黃媽不住地點著頭不做聲響,一息,答:

“快下來了,快下來了。”

於是他又捧了那本曆書,在廓下徘徊起來。

這樣的情形,一直繼續到黃昏底青煙在地麵起來,燈火一盞盞的如春天的野花般在屋內開起,嬰兒才落地了,是一個男的。嬰兒底聲音是很重地在屋內叫,秀才卻坐在屋角裏,幾乎快樂到流出眼淚來了。全家的人都沒有心思吃晚飯,在平淡的晚餐席上,秀才底大妻向用人們說道:

“暫時瞞一瞞罷,給小貓頭避避晦氣;假如別人問起,也答養一個女的好了。”

他們都微笑地點點頭。

一個月以後,嬰兒底白嫩的小臉孔,已在秋天的陽光裏照耀了。這個少婦給他哺著奶,鄰舍的婦人圍著他們瞧,有的稱讚嬰兒底鼻子好,有的稱讚嬰兒底口子好,有的稱讚嬰兒底兩耳好;更有的稱讚嬰兒底母親,也比以前好,白而且壯了。老婦人卻正和老祖母那麼地吩咐著,保護著,這時開始說:

“夠了,不要弄他哭了。”

關於孩子底名字,秀才是煞費苦心地想著,但總想不出一個相當的字來。據老婦人底意見,還是從“長命富貴”或“福祿壽喜”裏揀一個字,最好還是“壽”字或與“壽”同意義的字,如“其頤”,“彭祖”等。但秀才不同意,以為太通俗,人雲亦雲的名字。於是翻開了《易經》,《書經》,向這裏麵找,但找了半月,一月,還沒有恰貼的字。在他底意思:以為在這個名字內,一邊要祝福孩子,一邊要包含他底老而得子底蘊義,所以竟不容易找。這一天,他一邊抱著三個月的嬰兒,一邊又向書裏找名字,戴著一副眼鏡,將書遞到燈底旁邊去。嬰兒底母親呆呆地坐在房內底一邊,不知思想著什麼,卻忽然開口說道:

“我想,還是叫他‘秋寶’罷。”屋內的人們底幾對眼睛都轉向她,注意地靜聽著:“他不是生在秋天嗎?秋天的寶貝——還是叫他‘秋寶’罷。”

秀才立刻接著說道:

“是呀,我真極費心思了。我年過半百,實在到了人生的秋期;孩子也正養在秋天;‘秋’是萬物成熟的季節,秋寶,實在是一個很好的名字呀!而且《書經》裏沒有麼?‘乃亦有秋’,我真乃亦有‘秋’了!”

接著,義稱讚了一通嬰兒底母親:說是呆讀書實在無用,聰明是天生的。這些話,說得這婦人連坐著都覺著局促不安,垂下頭,苦笑地又含淚地想:

“我不過因春寶想到罷了。”

秋寶是天天成長得非常可愛地離不開他底母親了。他有出奇的大的眼睛,對陌生人是不倦地注視地瞧著,但對他底母親,卻遠遠地一眼就知道了。他整天地抓住了他底母親,雖則秀才是比她還愛他,但不喜歡父親;秀才底大妻呢,表麵也愛他,似愛她自己親生的兒子一樣,但在嬰兒底大眼睛裏,卻看她似陌生人,也用奇怪的不倦的視法。可是他的執住他底母親愈緊,而他底母親的離開這家的日子也愈近了。春天底口子咬住了冬天底尾巴;而夏天底腳又常是緊隨著在春天底身後的;這樣,誰都將孩子底母親底三年快到的問題橫放在心頭上。

秀才呢,因為愛子的關係,首先向他底大妻提出來了:他願意再拿出一百元錢,將她永遠買下來。可是他底大妻底回答是:

“你要買她,那先給我藥死罷!”

秀才聽到這句話,氣得隻向鼻孔放出氣,許久沒有說;以後,他反而做著笑臉地:

“你想想孩子沒有娘……”

老婦人也尖利地冷笑地說:

“我不好算是他底娘麼?”

在孩子底母親的心呢,卻正矛盾著這兩種的衝突了:一邊,她底腦裏老是有“三年”這兩個字,三年是容易過去的,於是她底生活便變做在秀才底家裏底用人似的了。而且想象中的春春寶,也同眼前的秋寶一樣活潑可愛,她既舍不得秋寶,怎麼就能舍得掉春寶呢?可是另一邊,她實在願意永遠在這新的家裏住下去,她想,春寶的爸爸不是一個長壽的人,他底病一定是在三五年之內要將他帶走到不可知的異國裏去的,於是,她便要求她底第二個丈夫,將春寶也領過來,這樣,春寶也在她底眼前。

有時,她倦坐在房外的沿廊下,初夏的陽光,異常地能令人昏朦地起幻想,秋寶睡在她底懷裏,含著她底乳,可是她覺得仿佛春寶同時也站在她底旁邊,她伸出手去也想將春寶抱近來,她還要對他們兄弟兩人說幾句話,可是身邊是空空的。

在身邊的較遠的門口,卻站著這位臉孔慈善而眼睛凶毒的老婦人,目光注視著她。這樣,她也恍恍惚惚地敏悟:“還是早些脫離罷,她簡直探子一樣地監視著我了。”可是忽然懷內的孩子一叫,她卻又什麼也沒有的隻剩著眼前的事實來支配她了。

以後,秀才又將計劃修改了一些:他想叫沈家婆來,叫她向秋寶底母親底前夫去說,他願否再拿進三十元——最多是五十元,將妻續典三年給秀才。秀才對他底大妻說:

“要是秋寶到五歲,是可以離開娘了。”

他底大妻正是手裏撚著念佛珠,一邊在念著“南無阿彌陀佛”,一邊答:

“她家裏也還有前兒在,你也應放她和她底結發夫婦團聚一下罷。”

秀才低著頭,斷斷續續地仍然這樣說:

“你想想秋寶兩歲就沒有娘……”

可是老婦人放下念佛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