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又回到房內,房內顯然是異樣地淒涼冷寂,連燈光都更黯淡更黯淡下來了。青年想挑一挑燈帶,婦人說:

“油將幹了。”

“為什麼不灌上一些呢?”

“你就走了,我就睡了。”

“那末我走罷。”青年伸一伸他底背,一邊又說:

“那末你睡罷。”

“等一息,送你去後。”

“你睡罷,你睡罷,門由我向外關上好了。”

他緊緊地將他底妻擁抱著,不住地在她頰上吻。一個卻無力地默然倒在他懷內,眼角瑩瑩的上了淚珠。

“時常寄信我。”

“毋用記念。”

“早些回來。”

“我愛,總不能明天就回來的。”

一邊又吻著她底手。

“假如明早趁不上輪船?”

“在埠頭留一天。”

“恐怕已經要趁不上了!窗外的雨聲似更大了!”

“那末隻好在家裏留一天?”

他微笑,她默然。

“你睡下罷,讓我走。”

“你好去了,停一息我來關門。”

她底淚是滴下了。

“你睡下,我求你睡下;狗會守著門的。”

他吻著她底淚,一個慢慢地將淚拭去了:

“你去好了!”

“你這樣,我是去不了的。”

“我什麼呢?我很快樂送你去。”

“不要你送,不要;你睡下,好好地睡下,你睡下後我還有話對你說。你再不睡下,我真的明天要在埠頭留一天了。”

“那末我睡下,你去罷。”

妻掀開了棉被,將身蜷進被窩內。他伏在她底胸上,兩手抱住她底頭,許久,他說:

“我去了。”

“你不是說還有話麼?”妻又下意識的想勾留他一下說。

“是呀,最後的一個約還沒有訂好。”

“什麼呢?”

他臉對她臉問:

“萬一我這次一去了不回來,你怎樣?”

“隨你底良心罷!你要丟掉一個愛一個,我有什麼法子呢!”

“不是這個意思,我是問你你要怎樣,我決不會愛第二個人的,你還不明了我底心麼?可是在外邊,死底機會比家裏多,萬一我在外邊忽然死了,你將怎樣?”

“不要說這不吉利的話罷。”

“我知道你不能回答了!但我這個約不能不和你訂好。”

“你去罷,你可去了,你不想去麼?”

“我一定去的,但你必得回答我!”

他撥撥她底臉;一個苦笑說:

“叫我怎樣答呢?我總是永遠守著你的!”

一個急忙說:

“你錯了!你錯了!你為什麼要永遠守著我?”

“不要說了,怎樣呢?”

“萬一我死了,——船沉了,或被人殺了,你不必悲傷,就轉嫁罷!人是沒有什麼‘大’意義的,你必得牢記。”

“你越來越糊塗了,快些走罷!”

“你記牢麼?我真的要走了。”

“你去罷!”

可是他卻還是偎在她臉上,叫一聲“妻呀!”

別離的滋味是淒涼的,何況又是深夜,微雨!不過兩人底不知次數的接吻,終給兩人以情意的難舍,又怎能係留得住兩人底形影的不能分離呢!他,青年,終於一手提著小箱,一手執著雨傘,在雨傘下掛著一盞燈籠,光黝黯的隻照著他個人周身和一步以前的路。他自己向外掩好門,似聽著門內有他妻底泣聲,可是他沒有話。狗要跟著他走,他又和狗盤桓了一息,撫撫狗底耳,叫狗蹲在門底旁邊。這樣,他投向村外的夜與雨中,帶著光似河邊草叢中的螢火一般,走了。

路裏沒有一個行人,他心頭酸楚地,惆悵地,湧蕩著一種說不出的靜寂。雖則他勇敢地向前走,他自己聽著他自己有力的腳步聲,一腳腳向前踏去;可是他底家庭的情形,妻底動作,層出不窮地湧現在他心頭。過去的不再來,愛底滋味,使他這時真切地回憶到了。春雨仍舊紛紛地在他四周落著,夜之冷氣仍包圍著他,而他,他底心,卻火一般,煎燒著向前運行。

“我為什麼呢?為個人?為社會?——但我不能帶得我妻走,……不過這也不是我該有的想念,事業在前麵,我是社會的青年,‘別’,算得什麼一回事!”

這樣,他腳步更走快起來,沒有顧到細雨吹濕他底外衣。

一九二九年五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