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底怪眼
挾著神聲鬼勢的海潮,一浪浪如夏午之雷一般地向寶城底城牆衝激。大塊的絳色方石疊成的城牆,泰山一般堅固而威嚴地抵擋著,簡直神色不變的,使浪濤發一聲強力的歎息,吐一口白沫而低頭回去罷了。
這時的城內是殺然無聲,比荒涼的原始曠野還沉寂。烏鴉也不知飛到何處去了;往常的有一種的灰白的水鳥,每當太陽落下最後底光在西山之巔的時候,它們總飛出來在寶城底城上,回環的翱翔三圈,落它們底休息之影在夜之海島底上麵,今晚呢,也不知它們飛到何處去了!也沒有一家犬吠。——這樣,萊托娜(Latona)用同一種深黑色的葬衣,沒界限地披著城內城外,——披在怒號不平的海潮上,也披上人心惶栗而不敢做聲的寶城。
在隱約的一個城腳,站著幾個兵士。東方的半圓的月亮,慢慢地升上地平線來,照清他們底麵貌,服裝,並動作。但月亮是含著淚光如嫠婦之看著她底孤兒去遠征一樣。
相距他們約兩百步的地方,有一座小小石刻的神龕,懸出的靠著城牆,二方尺那麼大小。神永遠不笑也不怒地守望著寶城,似計數著寶城裏底生命而不願他們有一個無辜地放到海外去。這時在神龕底前麵,卻跪著兩位不幸的女人,一位頭發蒼白的約五十餘年紀的老婦,一位是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她們的心簡直被鎖在鐵之門內般絕望,臉灰白和死人一樣。
“那兒是誰?叫她們滾開!”兵士中底一個說。
“讓她會一會她底兒,也讓她會一會她底姊罷。我認識的。”另一個兵士遠遠地對她們揮一揮手。
“長官有命令,不準誰瞧著的!誰瞧著就連誰死在該地!”
“那讓她們也死在一塊罷。”
他們對著月光冷笑了一冷笑。
海潮繼續怒號地;夜光與冷氣繼續凝固地。
就在遠處,颶風似的來了另幾個兵士,簇擁著一位青年與一位女子。他們沒有光也沒有火,隻煙一般的,魔鬼一般的向城邊來。
老婦人與小姑娘繼續跪著。
八個兵士迎著,青年與女子就如綿羊一般地綁在兩條木樁上。慘淡的月光照見他們底臉上已沒有一分的血色,兩堆密長的烏頭發,遮了他倆全個額。
離他倆二十步外,兩個兵士舉起步槍瞄準,槍水平地在兩個兵士底肩臂上。
“讓她會一會她底兒,也讓她會一會她底姊罷。我認識的。”那個兵士又遠遠地對她們揮一揮手。
“放!”
接著就是這一個口令。天呀!在這夜色蒼茫當中,隻見兩道火光,好像怪神底眼睛底一閃,隨著槍底聲音射出來。四位不幸者,青年與女子,老婦人與小姑娘,就同時倒在地上了!
一分鍾後,老婦人與小姑娘就從嚇碎的靈魂中醒回來,生命底全力支不住戰抖的肢體。她們掙紮,顛仆,奔跑,啜泣,向著青年與女子底屍體。
“你們是誰?不準跑近!”兵士中一個說。
“讓她會一會她底兒,也讓她會一會她底姊罷。我認識的。”那位兵士仍向她們揮一揮手。
“趕快!吊上城,放下小船,運到海中葬了!”另一個兵士說,貓頭鷹一般的眼,注視著老婦人與小姑娘,綠色的。
“還我兒子底屍罷!兵爺!”
“還我姊姊底屍罷!兵爺!”
“不準聲張!”兵士喝。
同時四五個兵士,就用兩根粗大的麻繩,一端縛著兩具死屍底胸膛上,一端丟給半分鍾前爬上城頭的幾個兵士,預備將屍吊上城上了。
“修好罷!兵爺!還我兒子底屍!”
“修好罷!兵爺!還我姊姊底屍!”
“給你們也死在一塊!”兵士喝。
一個兵士抓開老婦人緊緊地抱住她底兒子底頸的兩手,一個兵士竟將槍柄插在小姑娘底胸上。老婦人與小姑娘又昏倒在青年與女子底血泊中,簡直要舐完那與她們自己有關係的將凝結的汙血似的。
屍慢慢地吊上城,又慢慢地向城外放下,到泊在城腳底激浪裏的小舟中。兩具屍似兩條古木一般橫臥船板上,在搖籃裏睡熟著似的蕩向海中。
海潮繼續地怒號著向寶城衝激,夜光與冷氣繼續地凝固在一切之上。幾個兵士仍嚴肅地站立在城牆邊,朦朧的月光中,待望著那第二次第三次來給他們開夜之怪神底眼睛的死囚。
距他們兩百步的地方,神龕底前麵,蜷臥著討不回屍首的也將死去的老婦人與小姑娘。
一九二九年四月六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