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底眼前仍剩著幾個癡孩子。老婆子更悲傷地哭了:
“天呀!命呀!我底苦痛呀!”
哭聲又經過半小時。
一群工人走出城。也聽得她哭聲的悲傷,走近去問她為什麼這樣哭。
老婆子哽咽地說不清楚的繼續說:
“伯叔呀!可憐可憐我罷!我底第三個兒子,六歲的一個。三個月前,我和我丈夫到田野上拔瓜藤。留他在家裏玩。等我們回來,他卻不見了。門口有一堆血。我們踏血跡尋去,卻是深山。唉!被狼吞去了!……”
工人互相一驚。嘈雜地歎著:
“山裏還有狼呀!”
“狼竟會到村莊來吃人麼?”
“不過這是一個小兒子,她總還該有兩個大兒子在的。”
一邊也匆忙地走去了。隻回過一兩次的頭來,但不想續知她底哭訴了。
黃昏開始落下來。
在老婆子的眼前,仍是幾個不懂事的孩子。她仰頭向著密布天空的陰雲,失望地放聲大哭:
“天呀!命呀!我底苦痛呀!”
城門往來的人兒稀少了。
哭聲又消逝半小時。
兩三個商人從鄉間收賬回來。錢袋在他們底肩膀上琅琅地響。他們也聽得她哭聲的淒楚。腳步停到她底前麵,問:
“老婆子,什麼事?”
孩子們也抬頭看著商人底臉孔。
她似有一線光明地訴說道:
“唉!老板!可憐可憐我,舍我幾個錢罷!我底六十歲的老丈夫,自從第三個兒子死後就病了!到現在有三個月,將死了!……”
商人們互相說:
“夜了,夜了,我們要回去了。否則可以給她兩角錢。雖則事情是常常如此的。”
一邊又勿勿地沒去他們底影子。
老婆子一時昏去了。一時又慢慢地向看呆了的孩子們說:
“小弟弟們!可憐罷!我因為鄉下沒處討錢,遠遠跑到城內來。想討幾個錢買一服藥回去。……唉!雖則我底丈夫,此刻或者已經死了!可是小弟弟們,你們也有錢麼?”
老婆子酸苦得說不成別的話。
而這幾位聽呆的孩子:有的抖抖他底衣袋,表示袋內隻有一把蠶豆。有的翻轉褲腰,表示身上隻有一個肚臍。個個搖搖頭,不聲響。
老婆子卻突然發狂似的問:
“你們也有毒藥麼?你們也有刀麼?我不想回家去了!”
孩子們一聽到問有刀,驚怕了。逃散了。
黑夜如棉被一般蓋在她底身上。朔風一陣陣地在掃清她身上底塵埃和她胸中底苦痛。
她氣息奄奄地睡在城腳下,她心底未曾全滅的光,為她家中的白發丈夫似乎還得望著明日。
一九二八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