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的東麵,是一處荒廢的舊園。本來他父親在日,常同些飲酒清談的朋友們,在裏頭消遣的。園子雖不寬曠,但因自從他祖父由鄰家買來,年年添些花木,七八十年的光景,裏麵的大樹,竟森森的成了林子。及至他的父親死後,嘉芷夫人因為這是雲哥父親所常到的地方,每每自己去過,看見裏麵的樹木花石,都生深深淒想的悲感,所以早就封鎖起來,沒人去,已經有七年多了。現在因為雲霏們都長得大了,很願意到園中去遊逛,又加上慧姐的要求,所以嘉芷夫人,含著舊思的淚痕,將園門重複開放,並且收拾得很是清潔,將裏麵沒人的荒草,劃除了不少,又在春天加種上一些新樣的花草。因此雲霏同她的兩個妹妹,與慧姐,差不多每天都要去的,本來由她們家中出來,對麵就是園子,所以非常的便利。不過雲哥的母親,除去過一次外,再沒有到過。
一樣的是在中夏,天氣熱得厲害,又在昨夜落了一場急雨,第二天被炎日曬了一天,所以人人覺得分外熱的不可忍耐。晚飯後,慧姐同著雲霏姊妹,各人取了扇子,軟涼席子,一起到園中來。新月如銀鉤一樣的,斜籠在樹影裏,那些細的圓的尖的樹葉的叢影,在地上被風吹得亂動,不知名的小蟲,在樹葉上飛打得響,夜合花的香氣,充滿了園中,紅的,白的,玫瑰花,在隱約的月光下,並分不出是什麼顏色來。當她們來到園子中,走在樹蔭下,細碎的腳步聲,與笑語聲,頓時破了夜園中的沉寂。她們揀了一個古式的四角草亭的前麵,在大石之側,將涼席鋪好,隨便坐下,啜著茶笑著,消這個炎熱的夏夜。她們四人中,獨有雲霏的小妹妹雲逸最小,她才十二歲,她的二姊姊雲芝,十三歲,而雲霏卻還比慧姐小兩歲。一群少女的清談,頓時使得園中,添了些生氣。其中獨慧姐說話最緩慢,而最有趣味。她也學著嘉芷夫人說她那些隨她父親在外麵所見的景物。不過隻是片段,不能完全。從前她同雲霏姊妹說這些事極多,而這半年中,她卻變得沉默了許多。雲霏與她說話,或引逗她,她隻是微笑的答複。這天的晚上,雲芝,雲逸小姊妹,她們不能靜坐在樹蔭下,踏著月光,走到人造的土山後麵去了。隻餘下雲霏同慧姐倆,默默的被靜氣融合了。慧姐搖著一把時式的漆邊嵌銀絲的小團扇子,她的身子幾乎斜欹倒在涼席上麵,雖是園中的清風不斷的吹,而她的柔潤的發上,一滴一滴的汗珠,尚是不住手的用手帕拭著。她心裏像是火燃一般的熱,隻覺著氣悶。在靜化的美的夜裏,一個少女的心情,向著明月,那是怎樣的奇異與不可捉摸呀!她情緒的流,不知道阻於哪種的潛力,半年來常常覺得有許多感思與懷想的!
彼此默坐中,雲霏撲嗤的一聲笑了。
慧姐驚疑的注視她,她卻更笑得俯下身子去,額發都垂在慧姐的膝上。慧姐一邊用扇給她扇著;一邊急急的問她,為什麼這樣笑?她少住了笑聲,但是抬頭看見慧姐!便又重複笑了起來。慧姐頓時明白她是嘲笑的笑著,卻再不能忍了。用手向雲霏肩窩下亂伸,一麵口裏說:“若你不告訴我,我可饒不了你!……”雲霏滾在涼席上麵,才梳好的發辮,也亂了起來,喘著求慧姐放手,再告訴為什麼她這樣笑得厲害。正在這時,突然聽得亭後一片的金竹子中,豁喇豁喇亂響了一陣。於是慧姐放了手,雲霏也跳了起來,兩個人都驚恐的向園門跑,剛走到門口,一個不意的事發生,園門不曉得被誰由外麵反扣住了。慧姐同雲霏並肩立著,心都卜卜的跳,彼此受了恐怖的襲擊,在靜無人的園中,似乎已有了鬼怪一樣。兩個人正不知怎樣方好的時候,一個笑聲,破空在她們身後笑了起來。慧姐回過頭看時,月影下頓現出一個短衣的人影,再細看時原來就是雲哥,一手抓住草帽在那裏笑得彎腰不起。雲霏卻故意的頓著足說:“你太會作詭了,來嚇得我們好苦!試試我便饒了你嗬!……你沒看見她,嚇得汗珠都跑了!……”說時,就笑著上前去要拉住他,雲哥早看得明白,便往樹林子裏跑去,一瞬間便看不見了。雲霏灑脫了慧姐的手,便也踏著細草,隨後走進樹林去,這些樹是些鬆樹與些老的杏樹,奇怪的古榆樹,在夏日枝葉茂盛,樹與樹的距離中間,沒有大的隙地,兩個跳蕩與輕捷的影子,走進去,哪裏還會看得見。慧姐隻能聽見雲霏跑的笑聲,漸漸地向西邊去。她一個被遺棄在園門裏,以前的恐怖,與恨雲哥的心情,同時紛雜起來。想著要去找找雲芝和雲逸,她不再管雲霏去怎樣地追雲哥,自己便很小心地提防著,重走回來。偶然在樹下聽見夜鶯的啼聲,自己心中也震蕩一下。當她走到四角亭子的前麵,癡立了一會,便走到亭側的柱子邊,忽然抬頭,哦!對麵的亭柱後,一個人麵,忽然出現。唉!那不是雲哥嗎!她吸了一口氣,便不覺得立定了。雲哥從容地由亭後出來,向著她微微地笑,在瀉銀的月光中,她看見他也是跑得胸上亂動著,她想要責備他幾句,卻想不起怎樣說方能表示出自己的身分來。但覺得恨,笑,與甜蜜的慰安的情緒,同時交流在心裏。雲哥穿了白色的學校製服,一雙皮鞋,沾了許多的泥土,一手拭著汗,靠近她,她也並不躲避,也不恐怕,隻是看著他。雲哥說了一句:“我們今天是鬧著玩呢!……”她用力地注視了他一眼,沒說出話來。兩人相並的立著,在散著細淡的清霧之下,彼此心中都很安適!而有一種靈奇的感觸!……不多時,雲霏同著兩個小妹妹,由土山後麵轉出,於是這場惡劇,便中止了。
月亮已經西落,當他們出園回到家時,已微微地有點夜氣清寒的感覺了。
八
嘉芷夫人,雖是眼看著自己的兒女,漸達到成立的年齡,然而她還是常常的憂鬱!在夜中,同她所親愛的慧姐談起,往往垂淚。關於她家的曆史,慧姐是很明悉與熟知的。原來嘉芷夫人的母家,是城中的望族。她家在城中的居宅最為寬大,她的高祖與曾祖,都是在廣東作過多年的官吏,她家的子弟向來都講求讀書,又加上曆代的搜集,舊日的書籍,積滿了一幢樓房,所以在左近的人們,——尤其是讀書的老先生,若說到藏書的多少。都說到城中的王宅上哩。她的父親王伯淑,早年入了翰林,在京中部裏,當過許多年的差。那時他全家都住在北京,她在幼時,每每隨了父親,到中海後的金鼇玉蝀橋上去看落照,與無數的碧荷,那時絕不如現在我們能夠坐輛人力車,便能去一飽眼福的。到伯淑三十歲以後,便外放了貴州的道任,後來又往雲南去過,因此她自幼生於北京,長於雲,貴,直到出嫁的那一年,才同著她的兩個哥哥,重歸到故鄉,嫁與雲哥的父親李葆和。
她自然是自幼年,便與李家訂了婚約,那時正是在清朝的末葉。李葆和的家中是非常勤樸清儉的人家,到了他的本身,便出繼於他的叔父。他家在這幾縣中,是最盛,最著名,人口最多的望族。他呢,自幼年卻生得體質很為瘦弱,在家中同兄弟叔侄們讀書,不過他卻終未能隨著那時的潮流,掇取什麼科第上的名貴。他有天然藝術上的嗜好,對於繪畫及音樂,常常請人指教。到得他二十歲時,書也不讀了,那時他的繼父死去,家中空餘下一片房產,沒有他人,於是便將嘉芷夫人,娶了過來,很安閑的過鄉村中的生活。嘉芷夫人讀的舊書,比他還要好些,他們常常抄詩讀書,或種些花草,家中充滿了和平與愉快的空氣!所以他也再不想出去,但可惜他二十八歲上,便為社會與家族,將他無形的殺死,這都是多年以前的回敘了。
一夜裏,冷的雨點,打在玻璃窗上,秋蟲在床下的磚隙中,作間斷的淒鳴。嘉芷夫人,同慧姐對麵立在一架縫衣的木台上,用工作的針線,來慰解這個長夜的寂苦!那時距慧姐在園中,被雲哥雲霏恐嚇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三個多月。
紅光的炭火,時時由熨鬥中迸出爆裂的聲音來,慧姐一手執著,因為要熨好一條裙子的厚花邊,彎著身子,而麵部卻被炭火的熱氣,烘得紅了。這條裙子,是她自己的,卻是嘉芷夫人托別人由遠處給她買來的材料。她看看裙子上的花邊,還沒熨好,聽得窗外細碎而有自然音律的雨聲,便不由得手中的力量,遲緩了一些。忽然對麵的嘉芷夫人說道:
“偏在秋天好落雨,……哦!我真怕聽了!……”說時,微微地歎了口氣!
慧姐也似在細微中有點感動,手中的熨鬥,便少停了一停。
“我從前記得在洞庭湖中的船上,最愛聽夜中的雨聲,打在水波上麵,仿佛不知有怎樣的快樂。有時我打著雨傘,在船麵上看那些雨中的船家燈火,……那時的大船,在水中走著,卻也不慢,尤其是在雨中,風吹著飽張的帆,呼呼地響。……”
“我想秋天之夜,由那一望無邊的湖中經過,格外好看嗬!”慧姐問她。
“好嗬!現在都成了陳事了!即我為憂苦所迫集的腦中,現在對於那時候,幼年的時候,所經過的景物山水,都似記不十分清晰。回想我同你一般大的年紀的時候,……還說什麼呢!人終是被命運支配著走!……”她的聲音,微帶點哽咽了!
慧姐將手中的熨鬥,也無力的放在桌上,楞楞的向她看。
於是她便停了工作,淒咽的道:
“我同你一般大的年紀,正是我們姊妹們的最快樂的時代!我們做了舊日的小姐,除了在塾中讀書,與學習女工外,無非是說說笑笑或同些別家的小姐們相聚,不是在園子裏打秋千,就是爭著做詩。那隻不過是些玩意罷了,原說不到什麼是詩的意趣和詩的才氣上去。但不曉得是什麼緣故,那時的詩畫,那樣的好發動,現在越是經過人生的苦難,越是再不會作出半句詩來。你也應該記得古人說,什麼‘詩窮而後工’的話,但我以為還是沒有窮到極處,果使人們的命運,危難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他們的思想與情緒,被迫壓與破碎,到了無可奈何的時候,唉!說到什麼作詩呢!哭都沒有地處呢!……我那時所塗抹的些草稿,直到現在,還丟在幾個舊書箱裏,在東院的斜屋裏呢。……可是自從來到我這一生命運的定腳處之後,在我初由雲南到家出嫁的以後二三年,還也胡亂謅寫過些舊詩詞,但以後自從有了你雲霏妹妹之後,便再不作了。……慧姐,我從前也似乎同你談過吧,我嫁後共有十年的光陰,但是後來,……哦!我……簡直……不能生活了!……
“你是知道我們這幾家的家世的,所有的那些家庭黑暗,與大家族的罪惡,你也不是小姑娘了,我再告訴你,趁在這個秋夜裏,或者也許給你多少的認識吧!你要知道他,……雲哥的父親,就死在這個家族製度上!我一生的命運,也被這萬惡,令人恚恨的家族製來決定!……”她說時用力將一把鋒刃很明利的剪刀,無意的著力放在木板上。
“可是你見過那幅遺照吧?”
“什麼?”慧姐記憶般的問她。
“雲哥的父親,……”
“是的,見過的,我看見麵容與雲弟弟,真像不過,腮以下很瘦,不如,……”
“那是什麼時候照的,是在他死的前半年,到城中照的,那時不像現在,我們鎮上也有一爿小小的照像館,那時是由城中經過的照像師,替他照的,哦!這是最後他的……的遺容了!……你要先知道,那時正是我們幾家,因有一家嗣續的問題,鬧得不了,所以他那時已因憂憤成疾了!……所以比雲哥看去,瘦得多了!……”
“人家都說雲弟弟最像伯父,而妹妹們如你的麵龐,簡直是分不出來呢。”
“可不是呢!……但是,我每天的捧心吊膽為著雲哥,他這個孤苦的孩子,可憐他父親死時,還看著他不瞑目呢!……”她說到此處,便用舊綢衣的袖子,揩眼淚,而慧姐也眼泡紅紅的,滴下一點因感動來的同情的淚!
“那是多末大的艱難與困苦!我想起來,心頭都覺得顫動!受侮辱的弱者真是說不盡的寫不出的苦痛嗬!是那年十一月十七日,……我再不會忘記的!早上冷得很,因為夜間吹了一夜的北風,草木上都凝結了很厚的一重冰雪。那天他的病,已經是到了最後的一日。我也已經十幾天沒有合眼,外麵請了幾個醫生,都開不出方劑來。有八點鍾吧,他已經氣喘得沒有說話的氣力,麵色瘦得如一張薄紙似的,身上蓋了一層薄被,與一件狐皮皮襖,似是使他轉側不動,在未明天以前,他吐了一痰盂的血與痰,那時隻有閉著目喘氣的份兒。每天早起的太陽,如永不會再有變化一般的,由窗中射過來,在紅幃幔上。可憐隻有幾個親族家的婦女,與幾個仆婦,看守著他。剛過八點鍾,他已是不能說話了。在他未重病之前,他和我說的那些傷心的話,我心裏已裝滿了悲酸與對於前途的恐怖!當他臨死的時候,我早已失了知覺,隻能在他耳旁不住聲的細聲叫他,他有時用力強啟開無神的目光,向我留戀,或不忍的看一下!再也沒有表示其他彌留時的心意。後來他強撐著目光,向四處散亂的看。我也想到了,便喊著劉媽去找了雲哥來,唉!無知的小孩子!我記得雲哥穿了淡灰色的布袍,楞楞地被劉媽領著走來。……七歲的孩子,尚不及桌子高,恰好床帳旁邊,一張舊日的大藤椅子,我命劉媽,將雲哥抱著,立在上麵。雲哥仿佛呆了,立得靜靜地,看著這幅悲劇的啟幕。他哪裏知道,那也是他生活的慘運的開始呢!他哪裏知道,他的前途,有無限的危險與困苦呢!他父親用散亂的目光注視著他紅紅的小腮頰,又注視著我,末後似乎無力的由痰塞住的喉嚨中,歎聲送走了生命之最後的呼吸!由此便什麼事都完了!……一個活活的人,竟再,……二十八歲的人,便隨了他伯兄一同逝去!……”嘉芷夫人激切的說的舊日的隱痛;多年貯集下的眼淚,一起衝發出來,俯在木案上,肩頭一起一落的嗚咽!
慧姐聽得癡了,不覺得自己眼眶中的淚珠,也由真純的心中流出!她竟也忘了去勸止嘉芷夫人的悲慟!
雨聲還是一樣的在窗上滴打著,燃煤油的銅爐上,所燉的玉米粥,已有了焦枯的氣味。
後來嘉芷夫人,好容易住了哭,接續著向慧姐說:“我才是人間的不幸者嗬!你想我那時的四個小孩子,眼守著一片大房子,我的白發的老姑,尚住在大房那邊,這種境況,教人能不心痛!……而且後來的艱難,你做夢也想不到!我好容易戰勝了一切,將他的靈柩,安安穩穩埋在墳墓裏!……可是一生注定的命運,再也不放我會平安的!悲痛之後,我才真正了解了人生,無論如何,都是悲哀的世界!說起來話太長了,隻是我敢堅決的告訴你說,一切家族製,都是陷人的魔坑,什麼嗣續,什麼遺產,什麼宗族,哦!你記住,像我們這些號稱舊日大族的人家,隻是這樣的啊!”
慧姐自然也很明白嘉芷夫人說的話,因為以前的時候,她也聽說過雲哥的父親,是個少年書生樣的人,情性很柔弱,又沒有什麼詭計對人,他所以致死的原因,就是為了他的近支的嗣續問題。本是各家獨立居住,可說是沒有什麼關係,不過在舊日的宗法社會下;尤其是在鄉居的宗法社會下,便因此氣憤憂鬱!他是要好的人,一方麵既受人欺侮,一方麵又要想法保全他伯兄死後的名譽,這就是他病的根本。後來他因憂憤,而變成狂疾,竟吃過一次毒藥,當時幸得沒死,而毒藥的餘毒,卻種在他的身體中,究竟遂不能起來!所以的確說起,雲哥的父親,不能不算自殺;也不能不算是為舊日的家族製殺死了!這個柔弱要好的青年人!這些事,慧姐早有些印象,她知道嘉芷夫人,所以常常傷心與悲哀,也是因此。她本來很願詳知那些舊日的事,但看見嘉芷夫人的感傷,自己也聽了難過!便不肯再往下追問,隻是隨著嘉芷夫人歎口氣,相對著來靜聽這個助人感泣的雨聲,灑灑淅淅地響!
九
嘉芷夫人,自從她的丈夫未死前半年的工夫,和她丈夫死後以來的光陰,真是日日在苦痛中過活!她丈夫是有伯兄的,後來她丈夫——他的名字是葆和——出繼於他的一位叔叔,從此後就分居了。他們兄弟間,最是和睦不過的,本來他那位伯兄,比他大二十歲,自幼時便看著他一天天的長成起來的。他的伯兄是個嗜好古物的忠厚長者。他們弟兄的情感,是在近來很少有的。不過他伯兄到五十多歲便死去了,一個子女也沒有。他伯兄家中,隻有一個寡嫂,守著那一份家產。因此大的波浪便開始攪亂起來。在下縣的宗法製,簡直比官府的命令都尊嚴。本來他的寡嫂,起首要將幼小的雲哥繼承過來,他卻為此事,與嘉芷很費躊躇與商酌,因為他們那時,隻有一個六歲大的男孩子,而且他那位寡嫂,是位怯懦的婦人,說不定另有變更。因此他就決定不願雲哥去嚐試這個危險,而作家族製下的犧牲者。恰巧在這時,他那位寡嫂,又決計不再要雲哥來承繼,本來這已沒事了,不料後來因另立繼子的事,將他伯兄停葬了二年。其中很出了些危險和笑話。他是近支,回避不了;管也沒有這樣大的權力與計謀。而且還有人,控告他,以及用散播的謠言誣陷他。其實他僅是一個二十八歲的青年,後來竟連到他伯兄家的勇氣都沒了。他對於伯兄相愛的心,到了那時,絲毫都無可為力。看見伯兄家的家勢與名譽日漸落下來。他無故受些冤屈,自己本是容易受激刺的神經質,因此就變成精神病。每每在夜間,獨走野中,或到河邊獨立著悲泣。嘉芷夫人,任何勸說,也解不了他埋在心中的深憂!後來常常遣派一個多年的老仆人,跟隨著他,他在那時所有好和平喜藝術的平時的性質,都消失了,隻是狂躁與悲歎!平常他和嘉芷的愛情,原是最好不過的,現在也隻有看見她就哭泣!有時在外麵的女牆上,在黑夜裏,望著細流的溪水,作半夜的蹲立。後來狂病日見厲害,竟要自殺,所以他家中舊日的刀劍與剪刀等,都被嘉芷收了起來。後來我見汪青立抄了一段天根的日記,也可以知道當日李葆和的可憐!
一天:我同霏姊在北屋西間的窗下,因為爭一件玩偶的衣服,爭吵起來,記得彎了腰的胡媽,看看我們歎氣!我們正在彼此不相讓的時候,忽然聽見窗外有母親的哭聲,與幾個人奔跑的腳步聲,我同霏便爭著向窗外看。這個印象,永遠在我腦中遺留下!我現在悔恨我當時,為什麼不繼續著同霏姊爭吵,即彼此爭得哭了,也不算什麼,獨有那一見,使我永不能忘的印象,那是給我留下了怎樣可怕,與悲慘的回思!我首先看見的,是我那可憐的父親。他被幾個仆婦圍住,我已哭了的母親,用力從後麵抱住他,雖是她那時已經不得安眠;與不多用飯多日了。我父親蹙著眉頭要去,並且用力要掙脫了母親的手要去,口裏喊的我也不十分了解,隻看見他的麵色,差不多與土一般的黃。這時我同霏姊直看得呆了!心中既不是完全的恐怖,當然更不知什麼是憂慮!但覺得我也手指顫顫起來!末後,好容易母親揮著淚,將他拉到西屋裏去,外邊的仆婦,便進來驚惶地同她們的女伴說:他要找刀自殺!……她們並且對我同霏姊注視著歎氣!……
看到這段日記,當然可以明白李葆和那時的喪氣與失望,是怎樣的厲害!後來天根的日記裏,還有關於一晚上,他睡下以後聽到他的父親吃過砒石,又用藥汁去灌救的事,更可見出葆和是怎樣的可憐與痛苦了!
原來在誌伯家中,住著讀書的李天根,便是這時的雲哥,也就是死後的李葆和與生存的王嘉芷夫人的孤兒。
自從李葆和因憂,因病死後,他家的景象,便大變了。不過有雲哥在著,雖然他還是無知無識的小孩子,而嘉芷夫人,雖是悲痛得不願生存,然看看四個小孩子,和他們那位白發婆娑的老祖母,也隻好咽著無量的悲苦,強自支持著,給葆和辦理死後的事。一樣也是孀婦孤兒,雖沒有繼承的問題,然總有所困難!但嘉芷夫人,她絕不是怯懦的婦女,她並不懼怕。她不管他們的氣憤,與他們中自古傳下來的習慣法,她決然請了幾位素常與她丈夫相處很好,而死前曾有付托的兄弟與侄子,又找了幾位明達的親戚的長老,便辦理著將她丈夫安穩的殯葬了。
不過因此,她也勞瘁的苦極了!她身體本來是好的,然一個肉體的人,如何經得起憂哭與憤恚,及這等操勞的困苦!葬了葆和以後,她也開始常常生病。最厲害而可怕的病便是氣厥,有幾小時昏暈過去,一切事都不知道。那時她的子女都小,不知什麼是人間的疾苦與悲慟,不過他們自幼生長於這個冷清清的家庭裏,他們父親早死,母親又常常苦病,他們家的幾個最近的房分,都是因為有意見的關係,不相聞問,他們家中雖不缺乏衣食,然而也可說是伶仃孤苦了!
有一個期間,嘉芷夫人,竟半狂一次,成日裏不言不笑,也不進飲食,隻是倚在廳柱上癡視著天上的雲霞飛動,到後來,自從慧姐到她家來,添上了這一個明眸善於說笑的少女,同她的兒女玩著,嘉芷夫人,也為其解憂不少!
雲哥本來的乳名是叫雲根的,後來他母親就將雲字為他另換上個天字,所以他自出了家庭,在外邊讀書時,就是李天根了。他承受了父親柔弱的神經質與母親的熱誠的多血質,所以比他父親性情,還來得剛健些。不過他自幼小時候,受了先天的與環境的遺傳,與陶冶,憂鬱與沉靜的氣質,很可看得出。他在五六歲時,同了一個鄰人家的小孩子賽跑,他走在後麵,跌倒在鵝卵石鋪的道上,他感到痛苦,而且覺得周身震顫,他撲去了身上的灰塵,立了起來,卻並不啼哭,尋思了半晌,看走在他前麵的那個鄰童,早已看不見影子。他覺悟般地似有什麼感想,從此後再不與那些兒童們惡戲了。他母親,就隻有此一子,在小的時候,常常不許他出去,隻是在家中與他的姊妹們一同玩。後來有慧姐到他家的時候,他已在鎮中公立的小學校讀書了。不過他每逢下課後,還是到家中玩的時間多,所以他自小的時代,即有女性的感化。
那年,他已快要十五歲了,也沒有再上學校,因為鎮中的中學停辦,而到遠處去讀書,嘉芷夫人說少待一二年,也非甚晚。趁這個時候,命他在家中多看點舊日有價值的書籍,以備他日出去讀書時,中文上不致吃累。
恰在這年,各處獨立軍,與民軍,一哄而起,他家雖不是交通的大邑,然而縣中的富饒,素來有名,況且鄰近鐵道,群山環聚,也是個緊要的地方。然而因此,遂致安穩平靜的鄉村,從此多事。
十
無可稽查的風聲,日緊一日,有人說芝罘島上,已聚有一萬多人的革命軍,就要順著海道,先分兵占據沿海各縣,然後再聚攻省城。有人說膠澳的民黨,早已預備著響應。後來果然無聲無響地,距離霽浦鎮,才幾十裏地的縣城,已經被三十幾個手纏白布的人,將縣官逐跑,居然如出喪般的白旗,在破毀的城樓上掛起。而無發辮的奇裝遂成了全鎮中大家會談的新鮮而奇異的材料。不過因此各鄉村被匪人乘時劫掠,或硬派捐與供給草糧軍米的事,乃時時聽見。於是霽浦鎮中的商家,與稍有家私的人家,都跑走了。隻餘下那個燒瓦廠的高煙筒,尚矗立在高處,似是俯視著多事的人們冷笑。可是也聽不見它的呼聲了。因為所有的工人,都早已纏了白布,去獻身於革命的事業去了。
雲哥那時雖不過才十四歲,然他對於這些常識,也知道的。在他十二三歲的時候,他也讀過那一時很著名的東京的《民報》與《新民叢報》,他也略能了解什麼是種族革命,政治革命,並且他也以為在這個老大的國家裏,應該有新的變更。起初聽見城中革命軍的起事,他純潔的心中,很添些幼稚的愉快!又看見由外埠寄來的報紙上麵,是怎樣的鼓吹,與讚助革命事業。不過後來事情愈變愈壞,一切的紛亂,同時並起。並且傳言兵隊將來恢複縣城。鄉村中簡直入了亂至不可思議的境地。他對於不深了解的革命二字,有些慘淡了。他也不再很高興地在燈下講述革命的故事與言論,給慧姐與姊妹們聽了。後來更有駭人的傳說,左路巡防營很迅速的,將來反攻革命軍,而且一二日內,必由霽浦鎮的大道經過。
這個消息,比革命軍占據了縣城的事,更是可怕!
全鎮的人,幾乎走盡了。在這個期間,嘉芷夫人尤為膽怯!便帶著雲哥的姊妹們,到她的山中的莊子上去避去。當他們走時,她問慧姐還是願到她父母的家去?還是願意一同到山中去?慧姐連日來被過慮和恐怖,逼得瘦了許多。她在這時,聽了嘉芷夫人的話,她說絕不願到自己家去。雲霏姊妹,自然是歡喜了!
霽浦鎮,本來在山坡的前麵,大家走了多半日的山道,方才到了雲哥家的山莊裏。這個山莊,已比地平線,高出有幾百尺了。在這重合逶迤的群山中,常常有點斜亂不整的山田與無量數的樹林。這個山莊,有十幾家人家,其中有一家衛姓的,便是雲哥家的看林人。他家自多年前,這個山中住著,看守一片在山坡上大的柞林,與幾畝山田。另外有一處極小而用石建築的房子,仿佛是個別墅一般,以備主人家來的住處,實則也不過是個有圍牆的兩進較為整齊的石屋。
山莊中的鄰舍,多是為鎮中及各處看管林田的,也有在山中以采樵為世世相傳的職業的。他們輕易都不到城市中去,所以粗劣的棉布衣服,生活的程度,比鄉村中的人,又低若幹倍,當嘉芷夫人,帶了子女與慧姐及仆人來到之後,使得忠誠與樸質的衛老人,添了無限驚恐!因為他,及他的家中人,與鄰居們,完全沒有聽到革命兩個字。及至嘉芷夫人,將行李安頓下以後,才將這些事,約略的告知他,他朦朧的老眼中,聽得發呆!無故的流下淚來。他同嘉芷夫人道:
“真的,人老了,便覺得更換朝代的事,是使得我們傷心,我自少年的時候,出去南北的跑著作生意,每每在大的城裏,聽些敲著鼓板說口書的先生,說什麼清兵打入山海關,崇禎爺吊死煤山的話,我聽得那些人民的苦喊,與殺人不眨眼的殺星,喊殺的聲音,我真的聽著,就在我眼前一般。……現在這樣事,竟臨到我們這老不死的身上來,親眼看得見,……前年我生了癱瘓,我說死了,可也算了吧,活了七十五歲的人,難道說還不知足嗎!如今兒子已經有了孫女了,家裏的人都有得吃,有得用的,還要我活著作什麼呢?……”說到這裏,慧姐與雲霏等都笑了,他卻顫著聲音,將拐杖向地下摜了一摜道:
“天也不睜眼,不叫我回去,眼看著成了這等世界,什麼呢,我說更換朝代,他們偏說是什麼……革命,……革命,是什麼東西?我也不知道,恐怕革命黨也說不出什麼是革命……來?什麼都好,隻是累得我們受苦罷了!可也是埋怨皇帝老子,太沒有福分了!……”他迫切的說,聽的人都很恭敬的聽,他這久不好說話人的見解的發出,獨有慧姐忍不住笑的彎了腰,將頭俯在雲霏的肩上。雲霏蓬了頭發,瞧她笑得厲害,不防地將身子往前一閃,慧姐幾乎跌倒,雲哥從外邊進來,剛要扶她,她卻迅疾的避了過去。
嘉芷夫人,看見穿了草鞋帶著氈笠的衛老人,說得興奮與激切,便快命他的兒婦,將他扶出去安歇。自己便同慧姐忙著分排屋子,安頓行李,末後決定了自己與雲逸及雲芝與一個仆婦,住北屋。而南屋的東西間,一為雲哥的住室,一為雲霏同慧姐的住室,因為房屋是太逼窄了,更沒有其他的方法。
他們乍到了這個新鮮的地方,覺得什麼事都變得新奇與愉快。看看屋的後麵,即是俯立著青灰交錯與多灌木的山壁,短牆外是些高高下下的山田,而門外便是衛老人的住家,僅有亂石堆垛起的五六間小屋,就多刺的植物,編成了籬笆。——自然在別處山坡上的鄰家,也是這樣的屋宇。——有時幾隻雄雞,在日影中喔喔的啼,於是知道是正午了。
慧姐與雲哥以及他的姊妹,乍到了這個純樸幽靜與大自然的山中,雖是起居不便,飲食上也不習慣,但是為好奇與興趣所引導,竟不複有恐懼與慮及將來的思想!獨有嘉芷夫人,時時懷著憂慮!
衛老人的小兒媳,才三十歲,她是個最好說閑話的人,不過舌音卻吃吃地不甚得力。這是顯然的,對於她的言語,給予了一種限製。不過卻不會減少她的話量。她初見由霽浦鎮中來的姑娘們,穿了短且瘦的衣服,梳了奇怪而有額發的頭,在好奇心中,當然有搜求與窺測的願望,因此她便常常抱了孩子過來,同雲霏姊妹們談天。她們因聽她說的別致,而且可聽到許多沒曾聽過的事,也樂得有這個難得的談友。獨有雲哥卻時時同了衛老人的孫兒阿醜,終日到山頂上去學打彈弓。在山中的少年,十幾歲,大概都可以用彈弓打獵了,衛老人在年輕時代,便是打彈弓的能手,如今老了,便將獨得的藝術授與他的阿醜。阿醜比雲哥大三歲,黧黑的厚重的麵皮,藏在盤了辮發的頭顱下麵。赤著腳,能在山上比雲哥走得快許多。他主人的來到,恰好是阿醜的技藝有了適當的可現露的機會。他每天除了幫同他父親,在林中工作以外,便帶領著雲哥,往山上的矮樹中跑。有時打著一隻飛的山雞;或一個由窟穴中疾走出來的兔子,他便得意的反持著帶了粗線纓子的彈弓,對這些俘獲品正立著,很驕傲的像是個古代的英雄。
雲哥也練習著去射擊,終於打不到什麼,並且有一次,竟將手指打傷,忍著疼回來,哀求般的求慧姐替他包好,因為怕被母親及雲霏姊妹們知道。慧姐卻先同他講下條件,往後隻許同著阿醜去玩,不許他再打彈弓。雲哥這時覺得指上疼的很,也不敢違反慧姐的意思,便答應了。後來再同阿醜去的時候,有時看見阿醜打得精巧,自己的好勝與摹仿心,便逼得取過彈弓來,又要射擊,然想到慧姐懇切的囑說,終於將彈弓交還阿醜。
一天山中過了一場風雨之後,天氣已漸漸地嚴冷起來,嘉芷夫人,與雲哥的屋子中,都用些燒好的木炭,攙些落葉與榾柮,燃燒起來取暖。雲哥這天也在室中,同著姊妹們去聽韓嫂的怪話,韓嫂就是口吃愛說話的衛老人的兒媳。
室中煙氣迷漫,如在霧裏一般。然雲哥的姊妹們,都揉著眼淚,忍耐地聽她說一段山村中的怪事。
她將孩子拍的睡在懷裏,使用她吃吃與艱難的話,粗聲大氣地說:
“在多年以前,出了一樁怪異的事,的確是使人聽著恭敬與恐怕呢!……就是在前山,哦!是了,是……是累珠山。山的中間,有一條澗,澗上一條窄窄的木橋,窄得剛能過去人。聽說:——我是聽我祖母說,我祖母可又不知是聽,……聽得誰說與她?……我相信她老人家是編不出來的。就是在一年,——不知道多少年以前了,我們中間有這麼個古舊的傳說,每年的三月三日,就是神仙,往西王母那邊祝壽的日子。……”
雲芝急迫地靠近她問:
“西王母是三月三日生的嗎?”
她沒得回答,半晌口角動了又動,才道:
“想是吧!我也不知道。據說每年的三月三日,神仙們去給西王母祝壽,必是由那座山前經過的。所以現在我們到那天,大家都起來比平常要晚,一直到太陽光罩滿了山峰,大家才敢出來,因為恐怕撞見神仙。……是那樣的事,一個年輕的叫化子,窮得無家可歸,每天總在山村中討飯吃,他因為肚子餓得厲害,便生出一個危險而大膽的法子來。”她說到這裏,少停了一會,便又道:
“於是他就待到三月三日這一天,當天還沒明亮的時候,他便決定要去與神仙會麵。他在星星照著的山道上,摸到那座山的木橋上躺著。木橋多年沒有人修理了,被風吹得亂響,他也並不恐懼。據後人的推想,是他有這樣大膽,當然是不怕死的。他躺在橋上,閉了眼睛,靜靜地待著。正在天方微明的時候,滿山中發出一陣暖的霧來,迷漫地籠住一切。霧中聽說是有些香味。他忽然聽得有人說話的聲音,開眼看時,突然有一群殘廢了手足,與身上生了惡瘡的,與他相仿佛的乞兒,走上橋來。他想這是神仙的變形,便伏在地上求他們救濟他。他們不理他,他終是不起來。並訴說他是怎樣的窮苦,連一件餘外的破衣,也沒有。後來出來一個年老的,生得醜得可怕的人,用手中的折斷的樹枝,在他額上,點了三點,說已經在他頭上,有了幸運的記號了。他們便一起走了過去,什麼事都沒有了,滿山的暖霧,漸漸散開,香氣也消失了。……以後這可憐的乞兒,果然幸運來了,在山腳下拾得一塊大的金子,後來變成了有錢而快樂的人!”
雲霏道:“以後沒有了嗎?”
“有呢,這個事傳了出來,有個很有錢而驕傲的人,也從遠處得到了這個乞兒的好運的消息。他想金子是要多的,到第二年,他也如乞兒般的,在半夜時就在橋上待著神仙們的來到。他因為盼富有的心思,將恐怕的心都丟去了。也不管春夜山中的奇冷,可是這夜雖是有暖霧而沒了空中的香氣。……後來神仙們,如前年一樣的來了,他也照乞兒的請求,說他窮苦得連件餘外的破衣,也沒有了。那個醜惡的老人,又出來了。也照點乞兒般的,將他額上用半折的樹枝,點了三點,……一樣他們便過去了。不過從此後那個有錢而驕傲的人,回去漸漸地窮了,病了,遍山腳下,也發掘不出金子來,後來便窮死在山腳下。聽說就是在乞兒拾得金塊的地方。……”
新奇而美麗的故事,是民間傳說的故事,當她用費力的口音說來,卻沒有一個笑的。雲哥安靜地立在一個鐵火盆邊,聽了這個婦人的話,觸動他好多冥渺中的空想。“可惜慧……她沒有在這裏聽見。”他心中隻有這個感想,可以在這片刻中急迅的想到。
到了中夜的時候,山中的風聲,越吹得厲害,在黑暗中,似有無數的可怕的聲音,由空中度過。這時南室中,還點著瓦製的油燈,而雲哥的母親卻早同了他的兩個小的妹妹安睡了。
雲哥這兩天,因為外邊連天的風雨,都不得出門去。晚上聽了衛老人的兒媳的一段話,心裏充滿了愉慰!這時他正同雲霏,慧姐在外間的炭火邊,下著圍棋玩。這是他同雲霏取了些兩種顏色的小石子磨成的,用粗紙畫成的棋枰,這便是他們在山中惟一的家庭中的玩具。雲哥的圍棋的藝術,本不好,更加上慧姐在雲霏那麵指點著她落子,終於贏了他兩局。雲哥便笑著住了手,不下了。
這時石室外麵的風聲,吹得木窗的欞子,都一齊響。雲霏與慧姐互握著手,坐在火邊的矮木凳子上,也不敢去安睡。而雲哥卻低了頭,用鐵箸撥著盆中的木炭,仿佛正在用思。
彼此沒得一句言語。
後來,慧姐從靜中微微歎氣,抬起頭來,向著雲哥道:“你想我們多時可以回去?初到這裏,很覺得事事新鮮,現在也有點玩得煩惱了,……而且伯母,這些日子勞苦憂愁,也日日瘦起來,夜中咳嗽,往往失眠。這個時世,將來正不知鬧到什麼地步,你沒有聽見說,前兩天什麼西路防軍,到了城裏,殺了三百多沒發辮與袖纏白布的人。現在各鄉鎮中,正亂著搜尋呢。……今天聽見衛老人的鄰家的人說,防軍將城中的東西,裝了幾十車去呢。……更是使人害怕的,……”她說到這裏,眼圈微微紅暈了!
“到底革命也罷,防軍也罷,像那些年輕的姑娘們,有什麼罪惡?更有什麼阻礙他們英雄與殺人的事業?……這固然,還是不十分確定的消息,但也是意想中的事,……可怕嗬!我們幸得逃得山裏來,你隻是成天樂得玩,哪裏知道伯母的著急!與……與教人愁悶呢!”
她帶了無限淒酸地柔弱之音,在呼呼地風聲裏,僅能聽得見。雲霏也很有與她同一的感想,便低頭在她的背上。而雲哥也沒得言語,隻注視著隔著火光的慧姐的微帶了淚痕的麵色。
她,——慧姐,自然比雲哥的姊妹們,減少了許多幼稚氣,而且她對於將來,更常常懷抱了不可言思的感觸與憂傷!這次因了亂事,隨著嘉芷夫人在山中過了十幾天的不慣的生活,又聽了些恐怖的新聞,她心房中已為複雜與亂的情感充滿。她對於這一時的變更,卻從隱秘處生了無限的慨感!她自然是正在奇怪與情緒變動的少女期,她又比較得聰慧,所以在這個風雨之夜,握住雲霏的手,對著一起一落的火光,時時看到雲哥鎖起雙眉來的麵目。而室外驚人的山風,吹得使人起空虛的恐怖!哦!這是怎樣令人感懷與淒迷的境地與時間!她這夜終於未曾合眼。
素日能言的雲哥,眼看著火光滅了,無意味的回到自己屋中,第一次觸到深憂似的,和衣睡下。覺得分外的冷冽,便蓋上了一床厚絨的被。
雲霏雖也有恐怖的思想,但因疲倦,不多時在東間中睡得沉沉地。獨有慧姐在雲霏身旁的枕上,聽著風聲,用被角拭淚,她自己也不知為什麼這等怯弱與悲泣?
十一
什麼事情都變更了,共和的空氣,隨著三月的春風,到處吹遍。鄉村中的小學校的兒童,也高唱著民國萬歲的歌調,剪發隊也到處施行,這種新鮮的國民義務。所有霽浦鎮中,能以看點報紙,或比較上算有智識的人,都知道清帝退位,並且將那九龍禦座,讓與他的第一個大臣坐了。可是成了什麼民國,至於究竟是何等的事,就連那位好看報紙的小學教員,也說不出頭尾來。因為他日日看時報,卻偏好看滑稽欄的無線電,與各地的小新聞,所以關於那些各處的特別土話,他倒多少能說得出,反把軍國大事,弄得摸不清道路。
伍秀才自然是個清室的忠臣,因他從前是隨著一個七品縣官,作過教讀老夫子的。他年紀本來快六十歲了,眼睛也日見得發花,非戴上花鏡,便看不清事物。近來他也不常出門,隻是在家裏吸著黃竹杆的長煙筒,閉著眼睛歎氣。由城中分發下來的些剪發隊,近來卻也興致漸減些,因為鄉民的抵抗。但伍秀才仍然是不大敢出來。他曾對人說,他那條祖宗遺傳下來的發辮,任能割頭也是不剪掉的。他眼看著一切的事情,都是全非了,什麼聽著心中最為難過的,“自由”,“平權”的話,禁不住眼中流出老淚來。
一切事大定了,革命與殺革命的慘事,在人們腦中的留影,漸漸淡了下去,隻不過都知道縣官改為民政長,而自治局改為縣參事會罷了。伍秀才聽見剪發的風聲,不似從前那等厲害。有一天在家中吃過飯,催著他的最小的兒子,去往私塾讀孔孟之道去了。自己便穿了紅青庫緞方袖的馬褂,踱到鎮中的一條偏僻的街道上。天氣非常和暖,他走著;感慨著“城郭依舊,人民全非”的古文上的話。漸漸覺得身上有些熱了。便走到河沿上,一家平常熟識的茶館進去。搭著油巾的夥計,因久不見這個慳吝的熟主顧來到,便揀個臨窗的座位,讓他坐下。他看著夥計的三綹大辮,已剪去半段,亂鬆著披在肩上,他便吐了口沉重的痰,仿佛嗤之以鼻的態度,不是平日與夥計兜攬著談話的樣子。夥計也忙著照應別的客人去了。
到這臨流的茶館來吃那濃茶如紅油的人,都是些沒有什麼職業的。雖說這是個春天,極清和的個日子,這些客人之中,卻有個油煙店的主人,和一個濃眉肥麵的鎮中振武廟中的老和尚,在那裏高談。
油煙店的主人,與伍秀才,平常是很不相對的,因為這位店主人,被伍秀才曾因印子錢(印子錢是鄉間利息極重的複利錢,用此錢時,須由商家作保。)的保印上的關係,控告他一次,這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了。那時還在伍秀才未曾出門以前,由此他與伍秀才便成了白眼的朋友。伍秀才更鄙薄他,說他是有市井氣,因此更不相往來。今天這個遇合,店主人隻顧同那位肥胖的老和尚在那邊高談,並不留心到伍秀才也來到這個茶館裏,伍秀才卻無意中,聽到他們談話中的一段,因此便生出一番是非來。
老和尚是這霽浦鎮上最奇怪的人,他是酒也喝得,肉也吃得,並且有人傳言,說他也有在外邊的家室。但是從沒看見他白天去過。這時他用帶了長指甲的黃色的手,端了茶杯向店主人道:
“如今什麼事,都希奇了,幸得如今這等恨人的風潮,是過去了,你也聽見說過那些禿頭的革命黨,竟要將我們的廟產充公辦學校?你想他不怕神佛的學生,天地間竟會有這等事出現!將來不是再不成什麼世界!什麼事都可變了,神佛可以拆毀嗎?……”
斑白頭發的油煙店主人,拍著案激昂的道:“反了,怪不道《推背圖》上早就說得明白了。……”他看著和尚的頭,暫且少停了一會,又道:
“什麼!……如今的事,愈出愈奇怪了,我聽見說那般革命黨中,也會有些婦女們出現,也有剪了頭發,在南京與清兵打仗的,你說這不是極奇怪嗎?將來,……噯!真是說不定嗬!……”
狡猾的老和尚,微微點頭,油煙店主人,又繼續述他的感慨。
“正不止是這樣;我們這個地方,也漸漸要傳染壞了。你看跟著洋鬼子學的小學生,也唱些不三不四的話,打著紅的黑的旗幟,仿佛是很得意,正不知那些先生,——那些教壞了人家的東西,將來須得點什麼結果。……”
“就是那些人,要拆毀廟宇的,大膽,……”
“可惜清兵,現在太不中用了!”
“也或者是天意吧!”
“沒有的話,應該是遭劫的時候!現在年輕的人,都如吃了毒藥一般的發狂!你知道,……李家的雲少爺,……他從前在家,如女孩子的靦腆,現在也出去了。……李家隻他自己,何必這等自己出去討苦吃!這便是發狂的根了!”
“罷了,你還要說起這位李家的雲哥,我有一回,因為修廟的捐簿,到他家裏去,卻第一個遇見他出來,他那會還小呢,將我奚落了一場,……不過我以超度的說,李家的雲哥,雖是他好奚落我,終久他那還是小孩子,……然而到底是出去讀書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