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我因為有點事情沒有做得好,大受東家及夥友們的責備,說我如何如何地不行;到晚上臨睡的時候,我越想越生氣,我越想越悲哀,不禁伏枕痛哭了一場。自歎一個無家的孤子,不得已寄人籬下,動不動就要受他人的嗬責和欺侮,想來是何等的委屈!一天到晚替東家忙,替東家賺錢,自己不過得一個溫飽而已;東家連一點同情心都沒有,無異將我如牛馬一般的看待,這是何等的不平啊!尤可恨的,有幾個同事的夥友,不知道為什麼,故意幫助東家說我的壞話,而完全置同事間的情誼於不顧。喂!卑賤!狗肺!沒有良心!想得著東家的歡心,而圖顧全飯碗麼?唉!無恥……你們也如我一樣啊!空替東家拚命地賺錢,空牛馬似的效忠於東家!你們不受東家的虐待麼?你們不受東家的剝削麼?何苦與我這弱者為難啊?何苦,何苦……
這時我的憤火如火山也似的爆裂著,我的冤屈真是如太平洋的波浪鼓蕩著,而找不出一個發泄的地方!翻來複去,無論如何,總是睡不著。階前的秋蟲隻是唧唧地叫,一聲一聲地真叫得我的腸寸寸斷了。人當悲哀的時候,幾幾乎無論什麼聲音,都足以增加他悲哀的程度,何況當萬木寥落時之秋蟲的聲音?普通人聞著秋蟲的叫鳴,都要不禁發生悲秋的心思,何況我是人世間的被欺侮者呢?此外又加著秋風時送落葉打著窗欞響;月光從窗欞射進來,一道一道地落在我的枕上;真是傷心的情景啊!反正是睡不著,我起來兀自一個人在階前踱來踱去,心中的愁緒,就使你有鋒利的寶劍也不能斬斷。仰首看看明月,俯首顧顧自己的影子,覺著自己已經不立足在人間了,而被陷在萬丈深的冰窟中。忽然一股秋風吹來,不禁打了一個寒戰,又重行回到床上臥下。
這一夜受了寒,第二日即大病起來,一共病了五天。病時,東家隻當沒有什麼事情的樣子,除了恨少一個人做事外,其他什麼請醫生不請醫生,不是他所願注意的事情。可是我自己還知道點藥方——我勉強自己熬點生薑水,蒙著頭發發汗,病也就慢慢好了。我滿腔的憤氣無處出,一夜我當夜闌人靜的時候,提筆寫了一封信給你,訴一訴我的痛苦。這一封信大約是我忘了寫自己的通信地址,不然,我為什麼沒接到你的複信呢?維嘉先生!你到底接著了我的信沒有?倘若你接到了我這一封信,你當時看過後就撕毀了,還是將它保存著呢?這件事情我倒很願意知道。隔了這許多年,我自己也沒曾料到我現在又寫這一封長信給你;你當然是更不會料到的了。我現在提筆寫這一封信時,又想起那一年寫信給你的情形來:光陰迅速,人事變化無常,我又不禁發生無限的感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