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八元錢拿在手裏,仔細地呆看了一忽,似乎要看出它的魔力到底在什麼地方藏著。本欲把它摔去不要了,可是逐客令既下,勢不得不走;走而無路費,又要不知將受若何的蹂躪和痛苦;沒法,隻得含著淚將它放在袋裏,為到W埠的路費。
我走了倒無甚要緊,但是玉梅的病將如何呢?我要走的消息,她曉得了麼?倘若她曉得,又是如何地傷心,怕不又增加了病勢?我倆的關係就如此了結了麼?
玉梅妹啊!倘若我能到你的床沿,看一看你的病狀,握一握你那病而瘦削的手,吻一吻你那病而顫動的唇,並且向你大哭一場,然後才離開你,才離開此地,則我的憾恨也許可以減少萬分之一!但是,我現在離開你,連你的麵都不能一見,而況接吻,握手,大哭……唉!玉梅妹啊!你為著我病,我的心也為你碎了,我的腸也為你斷了!倘若所謂陰間世界是有的,我大約也是不能長久於人世,到九泉下我倆才填一填今生的恨壑罷!
這一夜的時間,維嘉先生,縱我不向你說,你也知道是如何地難過。一夜過了,第二天清早我含著淚將行李打好,向眾辭一辭行,於是就走出H城,在郊外尋一棵樹底下坐一忽。我決定暫時不離開H城,一定要暗地打聽玉梅的消息:倘若她的病好了,則我可以放心離開H城;倘若她真有不幸,則我也可以到她的墓地痛哭一番,以報答她生前愛我的情意。於是我找了一座破廟,做為臨時的駐足地。到晚上我略改一改裝,走向瑞福祥附近,看看動靜,打聽玉梅的消息。維嘉先生!誰知玉梅就在此時死了!棺材剛從大門口抬進去,念經的道士也請到了,劉家甚為忙碌。我本欲跑將進去,抱著玉梅的屍痛哭一番,但是,這件事情劉家能允許麼?社會能答應麼?唉!我隻有哭,我隻有回到破廟裏獨自一個人哭!
第三日,我打聽得玉梅埋在什麼地方。日裏我在野外采集了許多花草,將它們做成了一個花圈;晚上將花圈拿在手裏,一個人孤悄悄地走向玉梅棺墓安置的地方來。明月已經升得很高了,它的柔光似覺故意照著傷心人撫著新墳哭。維嘉先生!我這一次的痛哭,與我從前在父母墳前的痛哭,對象雖然不一樣,而悲哀的程度,則是一樣的啊!我哭著哭著,不覺成了一首哀歌——這一首哀歌一直到現在,每當花晨月夕、孤寂無聊的時候,我還不斷地歌著:
前年秋風起兮我來時,
今年黃花開兮卿死去。
鴛鴦有意成雙飛,
風雨無情故折翼。
籲嗟乎!玉梅妹!
你今死,
為何死?
江河有盡恨無底。
天涯飄泊我是一孤子,
妝閣深沈你是一淑女;
隻因柔意憐窮途,
遂把溫情將我許。
籲嗟乎!玉梅妹!
你今死,
為何死?
自傷身世痛哭你!
謹將草花幾朵供靈前,
謹將熱淚三升酬知己。
此別萍蹤無定處,
他年何時來哭你?
籲嗟乎!玉梅妹!
你今死,
為何死?
月照新墳倍慘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