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離了王老頭兒家之後,我糊裏糊塗走了幾裏路,心中本未決定到什麼地方去。回家罷,我沒有家了;到桃林村去罷,那裏王大金剛已不在了,若被不講理的官兵捉住,倒不是好玩的;到城裏去罷,到城裏去幹什麼呢?想來想去,無論如何想不出一條路。最後我決定到城裏去,俟到城裏後再作打算。我問清了路,就沿著大路進行。肩上背著一個小包裹帶著點糧,還夠兩天多吃,一時還不至於鬧饑餓。我預備兩天即可到城裏,到城裏大約不至於餓死。
天已經漸漸黑了。夕陽慢慢地收起了自己的金影,烏鴉一群一群地飛歸,並急噪著暮景。路上已沒有了行人。四麵一望,一無村莊,二無旅店——就是有旅店,我也不能進去住宿,住宿是要有錢才可以的,我哪有錢呢?不得已還是低著頭往前走。走著,走著,忽看見道路右邊隱隱約約似覺有座廟宇,俄而又聽著撞鍾的聲音——叮當,叮當的響。我決定這是一座廟宇,於是就向著這座廟宇走去。廟宇的門已經閉了,我連敲幾下,小和尚開門,問我幹什麼事,我將尋宿的意思告訴他。他問了老和尚的意思,老和尚說可以,就指定我在關帝大殿右方神龕下為我的宿處,大殿內沒有燈燭,陰森森,黑漆漆地有鬼氣,若是往常,你就打死我也不敢在這種地方歇宿,但是現在一則走累了,二則沒有別的地方,隻得將就睡去。初睡的時候,隻聽刺郎刺郎的響,似覺有鬼也似的,使我頭發都豎了起來。但是因為走了一天的路,精神疲倦太甚,睡神終久得著勝利了。
第二天早晨,我正好夢方濃的時候,忽然有人把我搖醒了。我睜眼一看,原來一個胖大的和尚和一個清瘦的斯文先生立在我旁邊,向我帶疑帶笑地看。
“天不早了,你可以醒醒了,這裏非久睡之地,”胖和尚說。
“你倒象一個讀書的學生,為什麼這樣狼狽,為什麼一個人孤行呢?你的年紀還不大罷?”清瘦的斯文先生說。
我隻得揉揉眼起來,向他們說一說我的身世,並說我現在成了一個飄流的孤子,無親可投,無家可歸。至於想到桃林村入夥而未遂的話,當然沒有向他們說。他倆聽了我的話之後,似覺也表示很大的同情的樣子。
“劉先生!這個小孩子,看來是很誠實的,我看你倒可以成全他一下。你來往斯文之門,出入翰墨之家,一個人未免有點孤單,不如把他收為弟子或做為書童,一方麵侍候你,二方麵為你的旅伴。你看好不好呢?”胖和尚向著清瘦的斯文先生說。
“可是可以的,他跟著我當然不會餓肚子,我也可以減少點勞苦。但不知他自己可願意呢?”清瘦的斯文先生沈吟一下回答胖和尚說。
我聽了胖和尚的話,又看看這位斯文先生的樣子,我知道這位斯文先生是何等樣的人了——他是一個川館的先生。維嘉先生!川館先生到處都有,我想你當然知道是幹什麼勾當的。當時我因為無法可想,反正無處去,遂決定照著胖和尚的話,拜他做老師,好跟著他東西南北鬼混。於是就滿口應承,順便向他磕一個頭,就拜他為老師了。斯文先生喜歡的了不得,向胖和尚說了些感激成全的話。胖和尚分付小和尚替我們預備早飯,我就大吃而飽吃了一頓。早飯之後,我們向胖和尚辭行,出了廟門;斯文先生所有的一切所謂文房四寶,裝在一個長布袋裏,我都替他背著。他在前頭走,我在後頭行。此後他到哪裏,我也到哪裏,今天到某秀才家裏寫幾張字畫,明天到某一個教書館裏談論點風騷,倒也十分有趣。我跟著他跑了有四個多月的光景,在這四個月之中,我遇著許多有趣味的事情。我的老師——斯文先生——一筆字畫的確不錯,心中舊學問有沒有,我就不敢說了。但我總非常鄙棄他的為人:他若遇著比自己強的人,就恭維誇拍的了不得;若遇著比自己差的人,就擺著大斯文的架子,那一種態度真是討厭已極!一些教蒙館的先生們,所怕的就是川館先生,因為川館先生可以搗亂,使他們的書教不成。有一些教蒙館的先生們見著我們到了,真是戰戰兢兢,惶恐萬狀。我的這位老師故意難為他們,好借此敲他們的竹杠——他們一定要送我們川資。哈哈!維嘉先生!我現在想起來這些事情,真是要發笑了。中國的社會真是無奇不有啊!